正文 第六章 古德瑟

北緯七十四度四十三分二十八秒,西經九十度三十九分十五秒

畢奇島,一八四五――四六,冬天

哈利·古德瑟醫生的私人日記:

一八四六年一月一日

皇家海軍驚恐號的爐工約翰·托閏敦今天一早過世了。新年第一天。我們被困在畢奇島的冰里已經進入第五個月了。

他的死是預料中的事。幾個月前我們就已經很清楚,托閏敦在參加這次探險時,肺結核就已經到了末期。如果去年夏末他的癥狀早幾個星期出現,他就會被拖運者號送回家,甚至在那之後,我們還是可以請兩艘捕鯨船將他送走。我們在往西航行橫越巴芬灣,並穿過蘭開斯特海峽,進到目前過冬的北極荒原之前遇到那兩艘船。諷刺而可悲的是,托閏敦的醫生告訴他,出海航行有益於健康。

當然,托閏敦是由驚恐號的培第總船醫與麥當諾醫生負責治療,在診療時,我有好幾次也在場,而且今天早上這位年輕爐工死了之後,幾位幽冥號的船員就護送我到他們的船上去。

十一月初,他的病情開始加重,克羅茲船長就免去這二十歲小夥子到通風不良的底艙當爐工的職責。在底艙,光是空氣中的煤灰就足以讓一個肺部功能正常的人窒息。托閏敦從那時開始,就走上肺結核病人向下盤旋至死的不歸路了。不過,要不是另有因素促成,托閏敦還有可能多活幾個月。

亞歷山大·麥當諾醫生告訴我,托閏敦最近幾個星期已經非常虛弱,連由同餐桌的夥伴陪伴在主艙稍微走動一下都沒辦法,卻又不幸在聖誕節得了急性肺炎,從那時開始就一直處於病危當中。今天早上我看到他的屍體時嚇了一跳,約翰·托閏敦的屍體竟然那麼消瘦。不過培第和麥當諾醫生都解釋說,他已經兩個月沒胃口,即使改變飲食,以罐頭的湯及蔬菜為主,他還是持續失重。

今天早上我看著培第與麥當諾整理屍體。托閏敦穿著乾淨的條紋襯衫,頭髮最近才剪過,指甲也很乾凈。他們用乾淨的布條纏繞他的頭,以免下巴掉下來,再用更多白棉布條纏住他的手肘、手、腳踝及大腳趾。這樣是要把四肢固定在軀幹上,以便量出這可憐男孩的體重――八十八磅!也是為屍體下葬做準備。我們完全沒有考慮要解剖屍體檢驗,因為肺結核並發急性肺炎很顯然就是這小夥子的死因,不解剖也不用怎麼擔心其他船員會受到屍體內臟污染。

我協助兩位驚恐號的船醫同事,把托閏敦的屍體抬起來放進棺材裡。棺材是他們船上能幹的木匠湯馬士·哈尼和他的副手――個叫威爾森的人――用心製作的。他們沒有使用任何固定的榫。兩位木匠用船上的桃花心木精心設計並製作了口棺材,並且在底部鋪了一層木屑,托閏敦頭部下方的木屑堆得特別厚。因為目前屍體腐敗的味道還不重,所以空氣中主要都是木屑的味道。

一八四六年一月三日

我一直在回想昨天約翰·托閏敦的葬禮。

包括我在內,幽冥號只有幾個人來參加葬禮,不過,我和約翰爵士、費茲堅中校以及幾個軍官,徒步從我們的船走到他們的船,然後又往畢奇島岸邊走了兩百碼。

我一直無法想像,有哪年冬天會比今年正折磨我們的冬天還糟糕。我們在面積不小的得文島西南端、畢奇島的背風岸下錨,但被凍結在這個小灣里。即使有變化無常的冰脊、恐怖的黑暗、呼號的暴風以及不斷威脅我們的冰,費茲堅中校和其他人卻跟我說,這裡的情形已經不錯了,如果我們離開這個停泊處,狀況還會糟上一千倍。在停泊處外,會遇到冰從北極直流而下、彷彿遭遇北方之神派出萬火奔竄的大隊敵軍。

約翰·托閏敦的同船夥伴把覆蓋著藍色毛質寬巾的棺材搬過船的護欄(護欄被冰柱撐得比平常還高),再輕輕垂放到船外。驚恐號的水兵則把棺材綁在一個大雪橇上。約翰爵士在棺材上覆蓋一面國旗,接著托閏敦的朋友和同餐桌的夥伴裝好背帶,拉著雪橇走了大約六百英尺,到達畢奇島儘是冰與砂礫的岸上。

當然,一切都在近乎完全黑暗的情況下進行,因為即使在一月的正午,太陽也不會出現,而且已經連續三個月不見太陽了。他們告訴我,還要一個多月,那顆「亮星」才會再度出現在南方水平線上。整個行列――棺材、雪橇、運輸工、軍官、船醫、約翰爵士、穿著全套制服(外面卻套著和其他人同款外套)的皇家海軍陸戰隊士兵――的唯一光源,就是我們從冰海走到冰岸上時隨著我們一路漂動的提燈光。最近有幾道冰脊在我們與畢奇島的沙岸之間隆起,不過驚恐號上的人已經事先劈砍並鏟走一些冰,讓我們在走這段傷心路時無需繞太多路。

剛進入冬天時,約翰爵士下令在連接兩艘船與砂礫地峽的最短路線上,沿路架設一些堅固的樁,牽起繩索並掛上提燈,因為我們已經在地峽上蓋了一些建築物,其中一間(如果船不幸被冰毀掉的話)可以讓我們存放兩艘船上的大部分存貨,另一間可以當臨時供人住宿的屋子,兼做科學觀測站;第三間是軍械鍛造室,設在這裡可以避免火焰和火花,以免不小心讓易燃的船艙失火。我已經知道,水手們在海上最害怕的就是火。不過,這一路的木樁及提燈後來還是被廢棄不顧,因為海中的冰層不斷在移動升起,將我們的東西拋散或摧毀。

葬禮進行時在下雪。在這片連上帝都棄之不顧的北極荒原上,風勢和平常一樣強勁。埋葬地北邊聳立著一道全黑的峭壁,就像月球上的山嶺一樣遙不可及。幽冥號和驚恐號的提燈在狂刮的風雪中成為一點一點非常微弱的光。偶爾在快速移動的雲層間可看見一小片冰冷的月,但即使是薄而淡的月光,也很快就再度消失在風雪與黑暗中。親愛的上帝,這真是冥府般的荒涼之地啊。

在托閏敦死後幾小時,驚恐號上幾個最強壯的人就不停工作,用鶴嘴鋤和鏟子幫他挖墳墓。按照約翰爵士的命令,墳墓規定得有五英尺深。洞是在凍得最硬的冰及岩石地上挖出來的,我才看了一眼,就知道這項挖掘工程的艱巨與費力。旗子被移開,棺材被小心地,甚至是恭敬地放進窄坑裡。棺材上很快就蓋滿了雪,在提燈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克羅茲的一名軍官把木製的墓板擺在適當位置,然後一個巨人般的水兵掄起一把特大號木槌,猛力幾錘將它打入冰凍的砂礫地里。這面精心雕刻的木製墓碑上寫著:

衷心記念

約翰·托閏敦

他於公元一八四六年

一月一日

在皇家海軍驚恐號上

離開了這世界

得年二十

約翰爵士主持禮拜,並念頌悼文。葬禮進行很久,他的聲音輕而單調,只有風聲及與會人士為了避免腳趾凍傷而跺腳的聲音偶爾干擾他的談話。我必須承認,在狂號的風和我的胡思亂想之間(想到這地方如此孤寂,記憶中又浮現那穿著條紋襯衫的屍體及被纏起來的四肢,這屍體剛剛才被放進那冰冷的洞里,在在都令我鬱悶,最令我感到壓抑的是砂礫地峽上方那道永遠黑暗的峭壁),約翰爵士的悼詞我幾乎沒聽進幾句。

一八四六年一月四日

又有一個人過世了。

這次是我們幽冥號上的人,二十五歲的一等水兵約翰·哈特內。就在下午六點(我還是用這種方式在想時間)過後,在桌子順著鏈條被放下來、我們正準備吃晚飯時,哈特內踉蹌地撞在他弟弟湯馬士身上,然後摔倒在艙板上咳出血來,過沒五分鐘就死了。他在主艙前方的病床區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史坦利船醫和我都在他身旁。

他的死讓我們很震驚。哈特內完全沒有出現壞血病及肺結核的癥狀。費茲堅中校當時也和我們在一起,他驚愕的表情全寫在臉上。如果這表示瘟疫或壞血病正開始在船員間蔓延,我們得馬上了解狀況。我們當下(布簾還沒拉開,也還沒有人來為哈特內做安葬準備)就決定要解剖屍體,做進一步檢驗。

我們把病床區的桌子清乾淨,搬來一些板條箱,把外圍的人和我們隔開,以免我們的動作受到干擾,還用布簾儘可能將驗屍區圍起來。我也拿來我的工具。史坦利雖然是總船醫,卻建議由我來解剖,因為我受過解剖學的專業訓練。我划了第一刀,開始解剖。

匆忙之間我採用了「倒Y字」切開法,那是我在受訓期間快速解剖屍體時習慣採用的切開法。常見的Y字切開法是從兩個肩頭斜向下切,讓 Y字的兩臂在胸骨下方會合,而我用了倒Y字切開法,Y字的兩臂是從靠近髖關節的地方開始,斜著向上在哈特內的肚臍附近會合。史坦利批評了我一下,讓我覺得有點難堪。

「速度最重要。」我輕聲跟船醫夥伴說,「我們要儘快完成工作,船員們一定不希望知道他們的夥伴正在被我們開膛剖肚。」

史坦利船醫點點頭,我繼續做下去,彷彿要證明我剛才的說法沒錯,但哈特內的弟弟湯馬士這時開始在布簾另一面大哭大叫。哈特內的死和托閏敦的死很不一樣。托閏敦是在驚恐號上慢慢走向死亡,船上的人有時間調整心態面對他的死亡,也有時間將他的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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