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他們聚在光陰冢山谷前端,布勞恩·拉米亞與馬丁·塞利納斯儘可能多地背了許多背包,提了很多口袋,索爾·溫特伯、領事,還有杜雷神父沉默地站在一旁,猶如族長議事庭。下午最初的陰影正開始向東面蔓延,越過山谷,如同黑暗的手指向散發著柔和光亮的墓群伸去。

「我還是不敢肯定,大家這樣分開到底好不好。」領事說著,揉了揉下巴。天氣很熱。汗水從他胡茬滿布的臉頰上滲出,沿著脖子流下來。

拉米亞聳聳肩。「我們都知道,大家早晚會獨自面對伯勞。分開幾個小時又有什麼關係?我們需要食物。你們三個如果想去,也可以同行。」

領事和索爾瞥了眼杜雷神父。牧師顯然已經精疲力竭。尋找卡薩德的行動已經榨乾了這個人經歷人間煉獄後僅存的精力。

「必須有人留在這兒,萬一上校會回來呢。」索爾說。他臂彎中的孩子看起來很小。

拉米亞點頭同意。她把帶子搭上肩膀和脖子。「好吧。到達要塞大約需要兩小時。回來恐怕會稍長一點。裝貨算一個小時的話,我們應該可以在天黑之前回來。接近晚餐時分。」

領事和杜雷分別與馬丁·塞利納斯握手。索爾擁抱了拉米亞。「平安回來。」他低聲說道。

她碰碰這個男子的臉頰,上面已經長出鬍鬚;又摸摸嬰兒的頭,然後轉身,輕快地朝山谷走去。

「嘿,他媽的等等,別落下我啊!」馬丁·塞利納斯大叫道,飯盒和水壺隨著他的跑動叮叮噹噹作響。

兩人一同走出懸崖間的山鞍。塞利納斯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另外三個人因為太遙遠而變得十分渺小,像是些彩色糖棒摻雜在獅身人面像附近的岩石和沙丘間。「好像沒有照計畫進行,對吧?」他說。

「不知道,」拉米亞說。為方便遠足,她已經換上了短褲,又短又強壯的雙腿顯出塊塊肌肉,在汗水的光輝下閃亮。「你本來計畫的是什麼?」

「我的計畫是要完成全宇宙最偉大的詩篇,然後回家。」塞利納斯說。他拿起最後的一瓶水,喝了一口。「該死,真希望我們帶了足夠的酒來捱過這些天。」

「我沒有計畫過什麼。」拉米亞說著,一半是自言自語。她短短的捲髮被汗水攪亂,貼上粗獷的脖子。

馬丁·塞利納斯哼出一聲笑。「你本來不會來這裡的,要不是因為你那個賽伯情人……」

「客戶。」她厲聲說道。

「都一樣。是約翰·濟慈的重建人格覺得必須來這裡。於是你才帶他到了這地方……你依然帶著舒克隆環,對吧?」

拉米亞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左耳後微小的神經分流器。一張滲透性聚合薄膜為這個疙瘩大小的接線插座阻擋著沙塵。「對。」

塞利納斯又笑了。「要是沒有數據網與他交互,那東西他媽的有個屁用啊,孩子?你倒不如把那個濟慈人格留在盧瑟斯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詩人頓了一秒,理理皮帶和背包。「那麼,你能不能獨自訪問這個人格?」

拉米亞想起了前一夜的其他夢境。夢裡的那個人感覺就像是喬尼……但那些影像又是來自環網。是多重記憶?「不能,」她說,「我無法獨自接入舒克隆環。它攜帶的數據太多,連一百個簡易植入物都應付不了。你幹嘛不給我閉嘴,乖乖走你的路?」她加快腳步,留他一個人站在原地。

天空萬里無雲,碧綠澄靜,點綴著幾處深深的湛青色。前方那布滿岩石的曠地延伸到西南方的戈壁,戈壁又敗給了沙丘地。兩人默默地走了三十分鐘,相隔五米,各自想著心事。海伯利安的太陽掛在他們右方,小而明亮。

「這邊的沙丘要陡峭些,」拉米亞說,他們奮力爬上峰頂,然後從另一側滑下。沙丘表面滾燙,鞋裡已裝滿了沙子。

塞利納斯點點頭,停下腳步,用一條絲質手帕抹抹臉。他那邋遢的紫色貝雷帽低掛在眉梢和左耳上,絲毫不能提供一點陰涼。「沿著北部高地走要輕鬆些。就在死寂之城的附近。」

布勞恩·拉米亞遮住陽光,往那個方向望去。「走那條路的話,我們至少要浪費半個小時。」

「走你現在這條路浪費的時間還會更多。」塞利納斯坐上沙丘,從水壺裡小口喝水。他脫下斗篷,摺疊好,塞進最大的那個背包。

「你那背包里背的什麼東西?」拉米亞問。「看起來滿滿當當。」

「關你屁事,三八。」

拉米亞搖搖頭,揉揉臉頰,感覺那裡被太陽曬得發疼。她不習慣這麼多天一直暴露在陽光下,而海伯利安的大氣又幾乎吸收不了紫外線。她在口袋裡摸索出一管防晒霜,在臉上抹了些。「好吧,」她說。「我們就繞路往那邊走。跟著山脊走,一直走過最難爬的沙丘,然後切回直通要塞的路。」山峰高聳在地平線上,似乎總也走不近。覆滿積雪的峰頂用它們誘人的涼風與清水逗弄著她。身後的光陰冢山谷已經不見了蹤影,視野被沙丘和岩石地阻擋。

拉米亞整整背包,轉身向右,一路滑著,走下簌簌崩散的沙丘。

他們走出沙漠,走上山脊上長著低矮金雀花的針草地,馬丁·塞利納斯如痴如醉地望著詩人之城的廢墟。拉米亞抄左路繞過城市,避免遇到任何東西,除了半掩在沙丘下的環城公路的石頭,其他的路都通往戈壁,最後消失在沙丘底下。

塞利納斯落在了後面,越來越遠,最後他停了下來,坐在一根倒塌的支柱上,那裡曾經是機器工人們在田野間工作後列隊行進的門廊。現在,那些田野已經消失了。垮塌的石頭,沙中的窪地,那些曾經蔭蔽水路和宜人小巷的樹木已經成了被沙粒沖刷得光滑的樹樁,只有從這些東西才可以推測出往昔的溝渠、運河和公路的所在。

馬丁·塞利納斯用貝雷帽一抹臉,望著這片廢墟。城市依然潔白……白得像沒被流沙淹沒的白骨,白得就像土黃色頭骨里的牙齒。從塞利納斯落坐的地方,可以看到許多建築物還和他一百五十多年前看到的沒多少改變。爛尾的詩人圓形劇場廢墟依然有著赫赫的帝王之氣,這座超凡脫俗的白色羅馬式圓形大劇場上,沙漠蔓生植物和牽牛花藤簇葉叢生。壯麗的中庭迎著天空,風雨商業廊街七零八落——塞利納斯知道,不是由於時間的沖刷,而是悲王比利手下那些無用的安保人員,在這座城市疏散後的幾十年里,用探針和長矛還有爆破裝葯造成的損壞。他們想殺死伯勞。在袼倫德爾蹂躪了蜜酒廳之後,他們想要運用電子和憤怒的連續光束來殺死格倫德爾。

馬丁·塞利納斯吃吃笑著,探過身子,突然間疲熱交加,頭昏眼花。

塞利納斯看見會眾廳那宏偉的穹頂,他曾多次在那裡進餐,開始是與上百位藝術界同好,然後是比利移駕到濟慈之後,與那些出於種種匪夷所思、難以查證的原因而留下來的各自沉默的人,最後是單獨一人。形單影隻。曾經,他放下酒杯,迴音便會在藤蔓交錯的穹頂下繚繞半分鐘。

煢煢孑立,陪伴我的只有那些莫洛克。塞利納斯想。但到最後,甚至連莫洛克都離別我了。只剩下我的繆斯。

突然爆發出一陣聲音,幾十隻白鴿呼啦啦從悲王比利往昔的宮殿里,那破碎塔堆間的巢穴飛起。塞利納斯望著它們在極為炎熱的天空中飛舞盤旋,為它們競能在這個無憑無依的地域邊緣倖存好幾世紀而大為感慨。

既然我都能辦到,它們又怎麼不能?

城市裡有影子,甜美的陰涼之池。塞利納斯不知道水井是不是還純凈,那些偉大的地下水庫,在人類種艦抵達之前就已經蓄滿水源,現在依然充溢著甜美的清水。他想起了自己的木質工作台,從舊地運來的老古董,不知道它是不是還安置在那間寫下大量《詩篇》的小屋裡。

「怎麼了?」布勞恩·拉米亞折回來,站在他身旁。

「沒事。」他斜眼看問她。這女人看起來就像一棵粗矮的樹,大腿像一大塊黑色的樹根,晒黑的樹皮,凝固的精力。他試圖想像她疲乏的樣子……不過這個努力卻讓他累得不行。「我剛剛意識到,」他說,「我們不辭辛勞地走回要塞只是浪費時間。城裡面有水井。或許還有食物儲備。」

「對,」拉米亞說,「領事和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並且討論過。但這座廢城已經被劫掠過好幾百年。伯勞朝聖者定是早在六十甚至八十年以前就已經耗盡了儲藏。這裡的水井也靠不住……蓄水層已經改變了,水源可能受到了污染。我們得去要塞。」

塞利納斯覺得在這個女人忍無可忍的傲慢面前,怒火正騰騰地往上躥,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她都會用一時閃念去左右所有人的行為。「我自己去探察探察,」他說,「那也許會為我們節省幾小時的行程。」

拉米亞背對著太陽,在他面前動了動,漆黑的捲髮閃耀著日食周圍的光環。「不。如果我們在這裡浪費時間,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那你走吧,」詩人厲聲說道,對自己說出的話驚訝不已。「我累了。我要去查看一下會眾廳背後的倉庫。也許我還會想起一些朝聖者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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