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首席執行官梅伊娜·悅石輾轉難眠。她從政府大樓深處黑暗的公寓里起身,飛快地穿戴完畢,然後開始做每當失眠時經常會做的事——去各顆星球走走。

她的私人超光傳送入口一閃而現。悅石的人類保鏢正坐在前廳,她沒管他們,只帶了一個微型遙控器,便邁了進去。要不是霸主法律和技術內核章程不允許,她什麼都不會帶。可那不符合規定。

雖然鯨心的午夜早已過去,但她知道有許多星球應該還是大白天,所以她穿戴著一條長披肩,縫製有產自復興的排擾領口。褲子和靴子都反映不出性別,也表現不了階級,雖然那件披肩的質量本身可能會讓她在某些地方惹人注目。

執行官悅石跨過單程入口,雖然既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但她還是感覺到,在她走進佩森新梵蒂岡的聖彼得廣場的同時,微型遙控器緊跟在她身後嗡嗡叫著穿過,爬上看不見的高度。一開始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植入物編口輸入這個地區的代碼——是因為神林宴會的時候那個又老又肥的蒙席也在場?——但她隨之意識到,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心裡一直想著那群朝聖者,想著那七名在三年前動身前往海伯利安迎接他們命運的人。佩森曾經是雷納·霍伊特神父……以及他的前輩,另一個神父,杜雷的故鄉。

悅石聳聳肩,穿過廣場。拜訪朝聖者的故星,這個安排就跟她以前任何一次的散步一樣,相當不賴;大部分無眠之夜她都會漫步二十顆星球,並趕在黎明前回家,參加鯨逖中心的朝會。至少今天,她還只會去七顆星球。

此地天色尚早。佩森的天空是炎黃色,點綴著淡綠的雲層,瀰漫著氨水的味道,她的竇房結深受其害 ,眼睛也流下淚來。空氣中帶著淡淡的噁心的化學物質氣味,不知是因為這顆星球尚未完成地球化改造,還是它對人類有敵意。悅石停下來,環顧四周。

聖彼得大教堂建在山頂,廣場四周被半圓形的環柱圍抱,曲線頂端有一座輝煌壯麗的長方形教會堂。在她右方,環柱打開一個缺口,從中衍出一條下行台階,沿著它往南方走下一公里多,就能看見一座小城,低矮、簡陋的家舍在白骨般的樹林間擠作一團,那些樹木就像多年前已經滅絕的發育遲緩的生物骨骸。

只能看見幾個人,有的正急匆匆地走過廣場,有的正走上台階,似乎參加禮拜快遲到了。教堂恢宏的穹頂下,某處的鈴鍾開始鳴響,但從稀薄的空氣過濾而來,聽不出威嚴的感覺。

悅石走過環柱,垂下頭,不去理會教士和保潔員們好奇的目光,他們正騎在一種野獸身上,那畜牲活像半噸重的刺蝟。整個環網有好幾十個類似佩森的邊緣星球,保護體和附近的偏地更多——它們窮困潦倒,吸引不了隨時在搬遷的老百姓,環境太像地球,在大流亡的黑暗時期也沒被納入考慮範圍。它符合一些小團體的要求,譬如天主教徒就曾來到這裡尋找信仰的復甦。當時的教徒人數曾達上百萬,悅石清楚地知曉。現在可能只有不到幾萬了。她合上雙眼,回憶著保羅·杜雷神父卷宗里的全息像。

悅石熱愛環網。她熱愛環網的人民;他們所有的淺薄自私與食古不化,都是人類固有的本性。悅石熱愛環網。正是出於如此深沉的熱愛,她知道自己必須出力毀滅它。

她回到小小的三門終端,對數據網發出一個簡單的超馳命令,召喚出私人遠距傳輸節點,然後邁進了陽光和海洋的味道中。

茂伊約。悅石精確地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站在首站之上的山丘,希莉的墳塋依然標示著半個多世紀以前他們揭竿而起的地點,儘管那次短暫的叛亂被很快鎮壓。當時的首站還不過是幾千人的小村莊,每個節慶周都會有吹笛手歡迎那些被放牧到北方赤道群島捕食地的移動小島歸來。現在首站城市已沿著島嶼興建,超出了視野範圍,弧形城鎮和居住蜂巢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半公里,凌駕在山丘之上,山丘不再擁有茂伊約這顆海洋星球上最好的視景。

但墳墓還矗立在原地。雖然領事祖母的屍體並不在那裡……從沒埋葬在那裡過……但就跟這顆星球上眾多的象徵一樣,空曠的衣冠冢令人崇敬,幾乎是讓人敬畏。

悅石從雙塔間向外眺望,望過古老的防波堤,那湛藍的瀉湖轉呈棕色的地方,望過滴水的平台和遊覽駁船,望向海岸線開始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移動小島了。它們不再以巨大的群隊浮過海洋,它們的樹帆不再迎著南風飄搖起伏,放牧它們的海豚不再於浪沫的白色V字形間跳躍。

小島都已被環網居民馴服,上頭住滿了人。海豚已經死去——有些是在和軍部的大戰中被屠殺,而大部分卻是在難以置信的南海集體自殺中跳上了陸,這是這個被神秘覆蓋的種族留下的最後的神秘。

悅石在懸崖邊緣的一條矮凳上坐下,抓起一條草莖,她可以拿它撕條或者咀嚼。這樣一顆星球,上萬人的家園,脆弱的生態中達成的微妙平衡,在十個標準年中變成了首批成為霸主居民的四億人的休養勝地,這期間發生了什麼結果?

答案:星球死亡了。或者說,它的魂靈死亡了,儘管在一番改造之後,生態網依然還能運行。行星生態學家和環境改造專家保持著外表軀殼的活力,保持海洋免於從那些難以避免的垃圾、污水、油泄漏中窒息,努力將雜訊污染以及進步帶來的上千種其他問題減至最低,至少是粉飾太平地把這些遮掩下去。儘管如此,那不到一個世紀前,孩提時代的領事,爬上這座山丘參加祖母葬禮時從這裡望見的茂伊約,卻永遠地留在了過去。

一隊霍鷹飛毯從頭上掠過,乘坐其上的觀光者歡聲笑語、高聲呼喊。遠在他們之上,一輛巨大的觀光電磁車遮蔽了好一陣陽光。悅石在突然降臨的陰影中,丟下了手中的草莖,小臂放在了雙膝上。她想起了領事的背叛。她曾經寄希望於領事的背叛,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這個茂伊約土生土長的希莉的後裔身上,讓他在不可避免的海伯利安之戰中加入驅逐者一方。那不是她個人的計畫;在幾十年的計畫中,李·亨特為她出了很大力氣,這個慎敏的人選送精確的人,派去與驅逐者交涉,給予他適當的地位,讓他有可能激活驅逐者的裝置,瓦解海伯利安上的時間潮汐,從而背叛雙方。

一切照計畫行事。領事,一個將自己乃至妻兒四十年的生命都致力於服務霸主的人,終於開始了復仇行動,像一顆休眠五十年的炸彈,最終爆發了。

悅石對於背叛毫無好感。領事出賣了他的靈魂,必將付出高昂的代價——遺臭萬年,無可自諒——但他的叛國行徑和悅石的背叛(她已經準備好為之接受懲罰)比起來,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作為霸主首席執行官,她是一千五百億個靈魂象徵性的領袖。而為了拯救人類,她打算背叛他們所有。

她站起身,感覺著一把老骨頭裡的風濕痛,慢慢走向終端。她在發著溫柔嗡嗡聲的入口頓了頓,回頭最後望了一眼茂伊約。微風從海面上吹來,但吹來的卻是油料泄漏和煉油廠廢氣的惡臭,悅石轉過臉。

盧瑟斯的重力像鋼鐵枷鎖一樣架在她肩上的披風之上。現在正是中央廣場的上班高峰,數千通勤族、商店主,還有觀光客在每一條人行道平面摩肩接踵,各色各樣的人擠滿了長達一公里的自動扶梯,空氣如同經過多次呼吸一樣,十分悶堵,混合著這閉合系統里石油和臭氧的味道。悅石沒有理會那些價格昂貴的商業層面,她走上一條人行道路,十公里外就是伯勞教會的主教堂。

寬闊的樓梯底部之上,設有警戒阻斷場和密蔽場,閃耀著紫羅蘭和碧綠的光芒。教堂四周打滿了蓋板,漆黑一片;那些面朝中央廣場又細又長的彩繪玻璃窗,有許多已經被砸得粉碎。悅石想起了幾個月前關於暴動的報道,說主教和侍僧已經提前逃掉了。

她走近阻斷場,視線穿過那些不斷變換的紫羅蘭色薄霧,望向樓梯,布勞恩·拉米亞曾將她垂死的客戶及愛人,那位濟慈賽伯人副本,帶往這裡,求助於那些等待的伯勞教會牧師。悅石曾與布勞恩的父親甚為交好;在早年的議會生涯中,他們就已志同道合。並倫·拉米亞議員是名才華橫溢的男子——很久以前,早在布勞恩的母親離開自由島那個偏僻閉塞的省城,出現在社交場合之前,悅石曾一度考慮過把他當作結婚人選——而隨著他的過世,悅石的一部分青春也被埋葬了。拜倫·拉米亞曾深深執迷於技術內核,五個世紀以來,人工智慧奴役著人類,範圍廣達一千光年,他嘔心瀝血,正是為了要將人類從桎梏之下解放。是布勞恩·拉米亞的父親令悅石意識到了危險,引導她致力於此,而這一切將會以人類歷史上最為兇險的背叛告終。

也是拜倫·拉米亞議員的「自殺」促使她練就了多年來的審慎。悅石不知道是不是內核的特務編排謀划了議員的死亡,也有可能是霸主其他階級成員出於保護自身既得利益的舉動,但她確信,拜倫·拉米亞永遠不可能自殺,不可能以這種方式拋棄無助的妻子和任性的女兒。拉米亞議員在參議院的最後一舉是聯名提議讓海伯利安加入保護體,與眼下相比,此舉將使這顆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