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六章

希莉和我走下山崗,趕在第二天日出之前回到節慶現場。整整一個晝夜,我們都在山坡上漫步,在亭台與身著橘黃色絲袍的陌生人一起進餐,一起在希瑞海冰冷的水域中洗浴,永不停歇的音樂直傳到接踵而至的無盡的島嶼隊列,我們隨之翩翩起舞。我們餓了。我在日落時分醒來,發現希莉已經不見了。隨後,在茂伊約的明月升起之前,她回來了。她告訴我說父母已經和朋友一道乘慢速船屋外出,那會花上好幾天時間。他們將家用掠行艇留在了首站。現在我們每天的生活就是從一個舞會到另一個舞會,從一處篝火到另一處篝火,然後回到城市中心。我們計畫飛到西部,去菲瓦榮附近她家的莊園。

時間很晚了,不過首站廣場依然有不少飲酒狂歡者。我非常愉快。當時我才十九歲,正在熱戀,而茂伊約0。93的重力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麼。我隨時都可以飛起來,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們在一個小攤前停下買了油炸麵糰和兩杯黑咖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船員?」

「噓,我的朋友梅閏。先把你可憐的早餐解決掉。等到了別墅,我就能做一頓可口的飯菜,結束我們的齋戒了。」

「不,我是認真的。」我對她說,用髒兮兮的小丑服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油脂。「今天早上,你說昨晚你立馬就知道我是從船上來的。為什麼?是根據我的口音么?還是我的服裝?我和邁克看見其他人都是這麼穿的。」

希莉笑了,把搭在前面的頭髮往回攏。「你得慶幸,是我把你認了出來,梅閏,親愛的。要是我叔叔格列仙或者他的朋友發現人,你可能就要倒大霉了。」

「哦?為什麼?」我又拿起一個炸面圈,希莉付了錢。我跟著她從益漸稀少的人群中穿過。儘管到處都是涌動的人潮和音樂,我依然感到疲憊正慢慢爬上我的身體。

「他們都是分離主義者,」希莉說,「格列仙叔叔最近在議會發表了一起演說,要求我們起來抗爭,而不是被吞併進你們的霸主政權。他說,我們應該在被你們的遠距傳輸器毀滅之前搶先幹掉它。」

「噢?」我說,「他有沒有說怎樣做到這一點?我上次聽說你們的人所擁有的飛行器都還飛不到環網呢。」

「他沒說,沒有那樣的飛行器,我們還不是照樣過了五十年,」希莉說,「但是從這點可以看出分離主義者能有多秒激憤。」

我點點頭。辛格船長和霍敏議員都向我們簡要講述過茂伊約所謂的分離主義者。「通常殖民地的軍國主義者和頑固守舊派都會聯合,」辛格說過,「那就是遠距傳輸器完工之前,為什麼我們要減緩工程、開發星球貿易潛力的另一個原因。環網不需要這些鄉巴佬過早地跑進來。像分離主義者這樣一類群體的存在則是我們為什麼要把你們船員、建築工人和那些該死的地面上的人隔離開的另一個原因。」

「我的掠行艇在哪兒?」我問。廣場很快就人去樓空了。大部分樂隊都已經打包好他們的樂器,準備回家過夜。熄滅的提燈七零八落地扔在長滿小草的鵝卵石地上,穿著節日盛裝的人群就在它們中間躺著,鼾聲大作。只有一部分圍了一圈人的地方還保留著歡快的氣氛,人群緩慢地隨一支吉它獨奏曲起舞,或是酒醉一般地自吟自唱。我立刻認出了邁克?活朔,一個衣服扯得破破爛爛的傻子,面具早就不見了,兩個女郎左擁右抱。他正在努力教他的崇拜者跳「哈瓦?納吉麗雅」,可惜那圈人雖然全神貫注地學習著,卻都手蠢腳笨,一旦有人摔倒,其他人就全都亂倒一氣。邁克抽打他們,於是在一陣嘻嘻哈哈聲中,他們又重新站起來跳舞,笨拙地跟隨著他低沉的嗓音手舞足蹈。

「就在那兒,」希莉說,指向會眾廳背後停泊的一短排掠行艇。我點點頭向邁克揮手,但是他正忙著和身邊的兩名女郎打情罵俏,根本注意不到我。我和希莉穿過廣場,隱沒在古老建築物的陰影中,忽然傳來一聲大叫。

「船員!轉過來,你這狗娘養的霸主雜種。」

我身體變得僵直,轉過身,雙手握拳,但是身邊沒有一個人。有六個年輕人從大看台樓梯上走了下來,在邁克身後圍成一個半圓。打頭的男人高大瘦削,帥得驚人。他約摸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長長的金色捲髮從緋紅的絲服上披散而下,更映襯出他的體格。他右手握著一把一米長的劍,質地似乎是回火鋼。

邁克緩緩地轉過身。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我也能看見他正在打量自己的處境,眼神清醒。他身邊的女人和他自己那伙人里的一對年輕人哧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邁克臉上又浮現出一個醉鬼的笑容。「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先生?」他問。

「我是在跟你說話,你這婊子養成的霸主雜種,」人群的領導人說。他英俊的臉上擰出一個冷笑。

「貝托爾,」希莉輕聲對我說,「我的表弟。格列仙的小兒子。」我點點頭,從陰影中走出來。希莉抓著我的手臂。

「這已經是你第二次對我母親出言不遜了,先生,」邁克含混不清地說,「我和她怎麼惹著你了么?要是這樣,我賠你一千個不是。」邁克深深地鞠了個躬,帽子上的鈴鐺幾乎掃到了地上。他自己的那伙人鼓起掌來。

「你站在這兒就惹我窩火,你這狗娘養的霸主雜種。你他媽的那一堆肥肉都污染空氣。」

邁克滑稽地揚了揚眉毛。他身邊一個穿魚形服的人揮了揮手。「噯,算了吧,貝托爾。他不過是……」

「閉嘴,費里克。我是在跟這個肥豬崽子說話。」

「肥豬崽子?」邁克重複道,眉毛依舊上揚,「我飛過兩百光年來聽你罵我肥豬崽子?這看起來不怎麼值啊。」他優雅地旋轉了一下,順勢丟開了兩邊的女郎。我本想過去幫邁克,但是希莉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小聲說著我吃不清楚的懇求。當我最終掙脫她,我看見邁克依然在傻笑著份白痴樣。但是他的左手卻探進了鬆鬆垮垮的襯衣口袋。

「把你的刀給他,克雷格,」貝托爾厲聲叫道。一個年輕人拿出一把劍,將劍柄對著邁克,扔了過去。邁克望著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線,掉落在鵝卵石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是不是在開玩笑吧,」邁克輕聲說,聲音突然變得相當清脆。「你龜兒子腦殼發昏。你他媽真以為就憑你能在一群雞崽兒裡頭充英雄,我就會跟你決鬥?」

「把劍撿起來,」貝托爾叫道,「要不然,蒼天在上,我要將你斬立決。」他飛快地前踏一步。年輕人繼續往前,臉被憤怒扭曲。

「滾你媽的蛋。」邁克說。他左手握著激光筆。

「別這樣!」我大聲喊道,跑進月光下。激光筆是建築工人在晶須合金樑柱上刻記號用的。

但一切發生得太快。貝托爾又向前邁了一步,邁克漫不經心地揮動綠光,划過他的臉。殖民者發出一聲慘叫,跳後一步;一條冒煙的黑線斜劃在他的絲襯衫前襟。

我猶豫了一下。邁克將設置調到了最低。貝托爾的兩個朋友又往前沖,邁克將光舞過他們的脛骨。一個跪了下去,嘴裡吐著不乾不淨的字眼,另一個抱著腿跳到一邊,大呼大叫。

一群人聚攏過來。邁克又鞠了一躬,小丑帽完全掃到了地上,人們都笑起來。「我感謝你,」邁克說,「我母親也感謝你。」

希莉的表弟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他口吐泡沫,沾滿了雙唇和下顎。我從人群中擠了過去,站在到邁克和高大的殖民者中間。

「嘿,好了好了,」我說,「我們就快要走了。我們現在就走。」

「扯蛋,梅閏,快走開,」邁克說。

「沒關係的,」我轉身對他說,「我和一個叫希莉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有一……」貝托爾又往前踏出一步,刀刃從我身邊刺了過去。我伸出左手攬住他的肩膀把他扔了回去。他重重倒在地上的草叢中。

「嘎,見鬼,」邁克向後退了幾步。他坐在一個石階上,看起來很疲憊,似乎想要作嘔。「噢,該死,」他輕輕地說。在他小丑服左側的黑色布條上,出現了一條深紅的短線。然後,那條狹窄的裂口崩開了,鮮血流過邁克?活朔寬闊的腹部。

「哇,天哪,邁克。」我從襯衫下撕下一片布想要為他止血。我們做中級船員的時候學過急救常識,但我現在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我急忙往手腕上抓,但是沒有抓到我的通信志。我倆的通信志都落在「洛杉磯號」上了。

「不打緊,邁克,」我深深吸了口氣,「只不過是一點刀傷。」血流如注,流過我的手和手腕。

「真他媽報應,」邁克說。疼痛襲來,他的聲調被扯高了幾分,「去他媽的,一把死不拉嘰的劍。你信不信,梅閏?就在老子最他媽身強體壯、興緻正高的時候用他媽一便士買來的混賬道具刀把老子砍了。操,混帳,真他媽疼。」

「三便士的道具,」我說著,換了一隻手。布條都被血浸透了。

「你知道你他媽的毛病出在哪兒嗎,梅閏?你老是為他媽的兩分錢耿耿於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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