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四章

邁克駕馭著霍鷹飛毯從東面直衝首站。飛毯在黑暗中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大部分時間裡我都蜷縮著,躲著風,等待著飛毯突然間捲起來把我倆都倒進海里去。當第一座移動小島進入我們的視野,我們距離它尚有半個小時的飛程。島嶼從它們南部的捕獵區出發,順著暴風爭先恐後地行進,樹帆巨浪般洶湧,組成一條似乎遙遙無盡的長列。很多東西閃著璀璨的光芒,處處張燈結綵,掛著五彩提燈和色澤變幻的蛛紗光源。

「你確定是住這邊嗎?」我喊道。

「確定,」邁克喊道。他沒有回頭。長長的黑髮被風吹得擊打在我的臉上。他不時查看著指南針,微微校整航路方向。也許跟著這些小島要撿些便宜。我們路過了一個——一個大傢伙,幾首有半公里長——我竭盡全力把它看清楚,可小島除了一點閃著磷光的尾波之處,只是一片黑暗。有不少深色的影子在乳白的波浪間穿來穿去。我拍了拍邁克的肩膀指給他看。

「海豚!」他叫道。「這就是這個殖民地的意義所在,記得嗎?一大群流亡時期不切實際的改良家想挽救舊地海洋的哺乳動物。結果一敗塗地。」

我本想再大聲問另一個問題,可就在那時,海角和首站港映入了我們的眼帘。

我曾經以為茂伊約的夜晚星光閃亮。我曾經以為候島五顏六色的外表會令人畢生難忘。但是被海港和山峰包裹環繞的首站港,到了夜晚就變成閃耀的燈塔。它的光輝讓我想起一艘火炬艦船,我曾經觀賞過它噴出的等離子束,在龐大黯淡的尾氣團邊緣拖曳出長長的一條,映襯出它的明亮,彷彿一顆新星爆發。城市是五層白色的蜂窩形建築群,里里外外被閃耀著溫暖光芒的提燈和無數火炬照得透亮。從火山島上采來的白色熔岩石也似乎在城市的燈火映照下微微發光。市區上方有帳篷、亭閣、篝火、爐火和巨大的熊熊燃燒的火堆,大得離譜,根本難有用武之地,除了向歸來的小島歡迎致意之外別無他用。

港口滿是船隻:上下浮動的雙體船牛鈴在桅杆上呆零噹啷,平日里巨體平底的船屋在平靜的赤道淺海各個港口之間緩慢移動,今晚卻有成串的彩燈驕傲地閃爍,還有臨時出海的快艇,光滑迅疾,仿若一條鯊魚。一座燈塔座落在碼頭鉗子形島礁的盡頭,將光線遠遠投向海洋,照亮了波濤和島嶼,然後光線又掃回,淹沒了五顏六色上下跳動的船隻和人群。

儘管在兩公里之外,我們也聽到了喧鬧聲。人群歡慶的聲音能很清楚地聽到。在呼喊聲和海浪湧起不斷傳出的沙沙聲之中,我清晰地辨認出了巴赫長笛奏鳴曲的音符。後來我才知道,這支表達歡迎的合唱被通過水聽器傳遞到帕薩吉海峽,那裡,海豚隨著音樂雀躍飛騰。

「我的天啊,邁克,你怎麼知道這好戲正在上演?」

「我檢索過船上的主控電腦,」邁克說。霍鷹飛毯又拐向右邊,這樣我們遠遠避開那些船隻和燈塔的光束。然後我們迂迴朝首站的北面飛向一片黑暗的海岬。我聽到前方汪灣柔和的拍浪聲。「他們每年都要慶祝這個節日,」邁克接著說,「但今天是他們一百五十周年紀念。晚會已經持續進行三周了,按照計畫還要繼續兩周。在這整個星球上只有二十萬殖民者,梅閏,我打賭一半人都在這裡參加晚會。」

我們逐漸減速,小心地飛入預定地點,降落在距離沙灘不遠一處突露的岩石上。風暴越過我們刮向南方,但斷斷續續的閃電和前行的小島發出的光芒依然令地平線清晰可辨。我們面前,矗立在小山上的首站璀璨奪目,卻並沒有隱沒頭頂的星光。這裡的空氣更為溫暖,我在微風中捕捉到一絲果園的馨息。疊好霍鷹飛毯後,我們趕快穿上小丑服。邁克把他的激光筆和珠寶塞進松垮的衣兜里。

「那是拿來幹什麼的?」我邊問,邊和他一起將背包和霍鷹飛毯在一塊巨大的圓石下藏好。

「這些東西嗎?」邁克問道,手指勾著一根復興項鏈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要是我們看上了什麼好東西,這就是用來討價還價的錢幣嘛。」

「好東西?」

「好東西,」邁克重複道,「女人的青睞。那對於疲憊的航員來說多麼的愜意。祝你找到小妞,老弟。」

「噢,」我說著,整了整我的面具和傻不啦嘰的帽子。鈴鐺在黑暗中發出輕柔的聲響。

「快來,」邁克說,「不然就會錯過晚會了。」我點頭跟著他,謹慎地穿行在亂石和灌木叢中,直奔等待著我們的燈光,鈴兒叮噹響。

我坐在陽光下等待。我並不完全明白我在等什麼。清晨的陽光從希莉墳塋的白石上反射而來,我感覺到溫暖正在背上聚集。

希莉的……墳塋?

空中無半點浮雲。我昂起頭眯著眼看向天空,那架勢,就好像能夠看見「洛杉磯號」,還能透過明亮的空氣看見新完成的一排遠距傳輸器。但我不能。在內心,我有幾分知道它們還沒有升起。還有幾分知道,艦船和遠距傳輸器何時會完成橫越天頂最後工程。但我也不想再考慮這些了。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確么?

風乍起,猛然傳來旗杆上三角旗獵獵作響的聲音。我感覺到等待的人群正焦躁不安,雖然我沒有真正看到。自為了我們的第七次重逢而登陸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心裡充滿了哀痛。不,不是哀痛,還不是哀痛,而是長著尖牙利齒的悲苦,如果我任由它擴大,它就會成長成凄傷。多年來我一直默默對希莉說話,心裡思量著一些問題,希望能在下次登陸後和她討論,可突然間殘酷的現實擊中了我,我們永遠不可能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了。我心中的空虛逐漸加劇。

我應該任由這一切發生嗎,希莉?

沒有回答,除了人群越來越大的嘟囔。幾分鐘之內,他們會把我依然健在的小兒子東尼爾送過來,或者派他的女兒莉拉和她哥哥上山,催促我趕快行事。我扔掉那一直咀嚼的一枝柳草。地平線上有一點點陰影。可能是雲。也有可能是最先歸來的島嶼,在直覺和春天北風的指引下,徙回它們的故地——寬廣的赤道淺海一帶。

不過這和我無關。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確么?

沒有答案,時光荏苒。

有時候,我覺得希莉實在是太無知了,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她對我生活中那些遠離她的部分一無所知。她會問起這些,但有時候,我覺得她也許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麼。我花上好幾個小時向她解釋我們迴旋飛船背後蘊含的美麗物理法則,但她似乎從來都沒有聽懂過。

有一次,我十分耐心地向她詳細解釋了古老的種艦和「洛杉磯號」之間的區別,之後她竟然問了一句話,令我大吃一驚。她問:「既然你們僅僅花130天就抵達了,為什麼我們的祖先卻要在船上待上整整八十年,才到了茂伊約呢?」她根本一點都沒懂。

希莉對於歷史毫無概念,她對於歷史的所知實在是少得可憐。她看待霸主和世界網的角度就跟一個小孩對待一個快樂而蠢到極點的童話王國差不多;如此冷漠無情,經常讓我幾近崩潰。希莉知道大流亡早期的事情——至少知道那些牽涉到茂伊約和殖民者的部分——她偶爾會冒出一兩句滑稽的舊日瑣事或措辭,但她完全不明了大流亡後的現實。至於嘉登、驅逐者、復興和盧瑟期這種名詞,對她來說是毫無意義。如果我說起薩姆德、布列維或者賀瑞斯、格列儂高將軍,她一點聯想、一點反應都沒有。無動於衷。

我最後一次見到希莉的時候,她已經整整七十標準歲了。七十歲的她依然沒到外星旅行過,沒有用過超光儀,沒有嘗過除葡萄酒以外的酒精飲料,沒有接入過移情手術,沒有進過遠距傳送門,沒有吸過大麻煙,沒有接受過基因修裁,沒有插入過刺激模擬,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沒有接受過RNA醫療,沒有聽說過禪靈教或伯勞教會,更沒有乘坐過任何飛行工具,除了她家裡的老古董桅輕式掠行艇。

除我之外,希莉從沒和別人做過愛。至少她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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