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三章

我記得我們第二次重逢時和希莉的談話,那時我們剛剛首次拜訪了菲瓦榮附近海濱沿途的別墅,正沿著沙灘漫步。阿龍被我們留在城市裡由瑪格麗特照管著。幸好是這樣。我和那個孩子在一起並不真正覺得舒坦。在我心裡,只有他綠色眼睛裡毋庸置疑的莊嚴,令人煩擾的千篇一律的深色短捲髮,和略微上翹的短鼻子把他和我……和我們……聯繫在了一起。除些之外,就是每當希莉斥責他時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希莉從沒發現這點,而我都看在眼裡。這種玩世不恭又分寸恰當的冷笑竟然在一個十歲孩子的身上表現得如此老練。這一點我一清二楚。可我早該想到這種事情是後天習得的,不可能遺傳。

「你什麼都不懂,」希莉對我說。她正在一個淺潮汐池中赤腳趟水,不時舉起一精緻的法國號形狀的貝殼,仔細檢查它是否有瑕疵,然後又將它扔回滿是淤泥的渾水。

「我受過良好訓練,」我回答。

「是啊,我當然相信你受過良好訓練,」希莉表示同意,「我也知道你本領高強,梅閏。不過你還是什麼都不懂!」

我被激怒了,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低著頭沿池邊走著。我從沙里挖出一塊白色熔岩石,將它遠遠扔進海灣。雨雲正在東邊 的地平線一帶聚集,我發現自己多麼渴望回到船上。開始我不情願回去,現在我發現那是個錯誤。這是我第三次在茂伊約小住,詩人和她的公民稱這是我們的第二次重逢。還有五個月我就要滿二十一周歲了。希莉剛在三周之前慶祝了自己的三十七歲生日。

「我去過的很多地方,你根本都沒見過,」最後我說。這話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既任性又幼稚。

「嗯,是啊。」希莉說著,熱烈鼓掌。在一秒間,我似乎從她的熱情中瞥見了我的另外一個希莉——我曾經在九個月的漫長回程中日日夢見的年輕女孩。但是很快那個形象又淡又了嚴酷的現實,我又明明白白地看見她的短髮、鬆弛的頸部肌肉,以及手背上突出的靜脈,那手曾經是多麼誘人啊。「你去過的那些地方我永遠也見不到。」希莉激動地說道。她的聲音還是一點沒變。幾乎沒變。「梅閏,我親愛的,你已經看到過我完全無法想像出的東西。關於宇宙,你知道的興許比我還清楚是否存在的東西還多。但是,我親愛的,你仍舊什麼都不懂!」

「你到底在說什麼,希莉?」我坐在濕沙帶邊一根半沒入沙灘的原木上,膝蓋彎起,像一面籬柵橫在我們中間。

希莉大步跨出潮汐池,跪在我面前。她握住我的手,儘管我的手更大更重,手指和骨頭都更粗壯,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指間的強大握力。我想像著這是我多年不在她身邊而催生出的力量。「一個人活著是為了真正地懂事,我親愛的。生下阿龍讓我明白了這一點。養兒育女能夠幫助一個人擦亮眼睛,看清什麼是真實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希莉斜眼瞟著其他的地方,看了幾秒,又漫不經心地捋回一束頭髮。她的左手緊緊攥著我的雙手。「我也不太清楚,」她柔聲說。「我想當事情變得不太重要的時候,人總會有感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如果你有整整三十年在充滿陌生人的屋子演說的經歷,那麼比起只有十五年這種經歷的你來說,感受到的壓力就會小很多。你知道從那間屋子和屋子裡的人那裡能得到什麼東西,你也會去尋找那樣東西。如果那東西不存在了,你也會預先感知到這點,並離開做自己的事情。你僅僅是逐漸弄明白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可你卻沒時間去領會其中的區別。你聽懂我說什麼了嗎,梅閏?有沒有明白我的一點點意思?」

「不,」我說。

希莉點點頭,緊咬下唇。但是好一陣子她都沒有再次開口。相反,她靠過來吻了我。她的雙唇乾燥,帶著一絲猶疑。我退縮了一下,望見她頭頂的天空,想要略微思考思考。但是接下來我就感受到她舌尖的溫暖徐徐而來,於是閉上雙眼。在我們身後,潮水向我們逼近。我感到令人心怡的溫暖,希莉解開我襯衫的扣子,尖利的指甲划過我胸膛,我站起身來。有一刻我感到我們之間不甚實在,我睜開雙眼,正看見她在解自己白色衣服前襟的最後一顆扣子。她的胸部比我記憶的豐滿,更有墜感。寒風刺骨,我將衣物從她肩膀拉下,讓我們的上身貼在一起,順著原木滑向溫暖的沙地。我向她帖得更近,一直想著之前我為什麼竟會以為她比我強壯。

她的皮膚鹹鹹的。

希莉用手幫助了我。她的短髮緊緊貼在泛白的原木、白棉布和沙地上。我的脈搏比潮汐的節拍跳動得更為疾速。

「你明白嗎,梅閏?」我們的溫暖融為一體,過了幾秒鐘,她輕聲問我。

「明白。」我輕聲回答她。其實我並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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