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二章

領事的故事:憶希莉

我登上陡峭的山嶺,往希莉的墓地爬去,此時正值島嶼回歸赤道群島淺海的日子。天氣真是棒極了,但我討厭這樣。天空靜如傳說中舊地的海洋,淺海蕩漾,泛起深藍色的斑紋,溫暖的微風自海上拂來,身旁山坡上,紅褐色的柳草層層漣漪開散。

這樣的日子,不若有低沉灰暗的愁雲慘霾;不若有薄靄甚至或漫天大霧,令得首站港口的船桅滴落水珠,將燈塔的號角從沉睡中喚醒;不若有強烈的海洋西蒙風掠過南部寒冷的山包,橫掃它跟前的移動小島和牧島海豚,將它們驅趕到環礁和石峰的避風處。

怎樣都會比現在好。這樣一個溫暖的春日,當太陽從碧藍如斯的穹頂掠過,我想奔跑,想縱情跳躍,想在柔軟的草叢中打滾,重溫當初我和希莉在此地的恣情山水。

就在此地。我停下腳步,四處瞭望。柳草在帶著鹹味的陣陣微柔南風中飄搖起伏,如同某種巨獸的皮毛。我伸手遮擋住陽光,向地平線遠眺,卻沒搜尋到任何移動的東西。而遠處的火山熔岩礁之上,海面突變,強有力的滔天波浪翻湧而來。

「希莉,」我輕聲呼喚著,不由自主叫出了她的名字。人群在一百米外的斜坡停住,注視著我,依著同一個節奏呼吸。這列由哀悼者和司儀神父組成的隊伍綿延了一公里長,直排到城市邊緣的白色建築。我辨認出隊伍前端我的小兒子那頭髮花白幾近禿頂的腦袋,他正穿著霸主政府藍金相間隔長袍。我知道自己應該等著他,與他並肩而行,但他和其他那些年老力衰的理事會成員趕不上我經歷過飛船特訓的年輕肌肉和穩健的邁步。雖然禮儀規定我應該和他走在一起,還有我的孫女莉拉和九歲大的孫子。

這事兒真見鬼。這些人真要命。

我轉過身,慢慢跑上陡峭的山坡。汗水逐漸浸透我寬鬆的棉襯衫,然後我抵達了山脊蜿蜒的頂峰,看到了墓冢。

希莉的墓地。

我停下腳步。儘管陽光燦爛溫暖,照耀在寂靜陵墓那毫無瑕疵的白石之上閃閃發光,但風兒依然寒意料峭。封印的墓穴入口深草蔥蘢,幾排烏木旗杆上掛著褪色的節慶三角旗,它們排列在狹窄的礫石小徑旁。

我繞著墳墓,走走停停,最後走到了數米之外陡峭的懸崖邊緣。柳草彎倒四伏,受人踐踏,無禮的效遊人曾經在這鋪過毯子。我還看見幾個火圈,是用正圓純白的石頭擺出來的,那些石頭都盜自礫石小徑的邊緣。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知道從這裡能望見怎樣的風景:外港天然防波堤宏大的曲線,首站低矮的白色建築,還有停泊所上下浮動的雙體船五顏六色的船體和桅杆。

在會眾廳上方的鵝卵石海灘邊,有個年輕女子正走向水面,身著一襲白裙。驀然間我以為那是希莉,登時心跳加速。我幾乎準備好要舉起雙臂,以回應她向我揮手致意,可是她並沒有揮手。我默默看著遠處的身影轉身離開,消失在古老船塢的陰影中。

在我的上方,在懸崖之外的地方,一隻寬翼托馬斯鷹正乘著裊裊上升的熱氣繞著瀉湖盤旋,紅外線的眼力掃視著漂移的藍藻河床,尋找格陵蘭海豹或冬眼未醒的獵物。大自然真是乏味,我邊想邊坐在柔軟的草叢中。這樣的日子裡,大自然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這隻鳥本來早就從蓬勃發展的城市邊緣污染的水域逃之夭夭了,而大自然竟然又把它扔回這裡搜尋獵物,真是太遲鈍了。

我的記憶中還有另一隻托馬斯鷹,那是我和希莉共度的第一晚,當時我和她來到這座山頂,我記得灑在它雙翼的月華,它古怪的厲叫不時響起,在絕壁間回蕩,似首穿透了山腳村莊中煤氣燈光上頭的黑暗天空。

當時希莉芳齡十六……不,還沒到十六……頭頂上點綴過鷹翼的月光將她光潔的皮膚塗抹成乳白色,在她胸部柔軟的圓周下投上陰影。當鳥兒的厲叫劃破夜空,我們崇敬地望向星辰,希莉說道:「那刺進你驚恐的耳膜中的,不是雲雀,是夜鶯的聲音。」

「啥?」我問。希莉快要滿十六歲。我十九歲。但是希莉知道星空下書中所講的慢步和戲劇的韻律。而我只知道星星。

「放鬆,年輕的船員,」她輕聲說著,把我拉了下來,讓我躺在她身邊。「不過是只老托鷹在捕獵而已。是只笨鳥。過來,船員。過來,梅閏。」

「洛杉磯號」正在那一刻升離了地平線,像一粒隨風飄蕩的灰燼向西飄去,飄過希莉的星球——茂伊約——上空詭異的星群。我靠近她躺下,向她描述偉大的霍金驅動迴旋飛船的工作原理,捕捉高能太陽光因而得以在夜幕降臨之時持續飛行,整個過程中我的手順著她光滑的身側向下撫去,她的皮膚仿若絲絨,令我興奮異常,她的呼吸急促地印在我的肩膀上。我低下頭,把臉由貼在她的脖彎里,貼上她纏結的頭髮上的汗水和精油芳香。

「希莉,」我說,這次是由衷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在我身下,在山頂之下,在白色墳塋的陰影之下,人群站立著,慢吞吞地移動。他們對我不耐煩起來,希望我趕快給墳墓解開封印,進入其中,度過我的獨處時間,那裡冰涼死寂的空洞已經更迭了希莉的溫暖。他們想讓我向它告別,於是乎他們就能繼續未完成的典禮和儀式,打開遠距傳輸器的大門,加入等待多時的霸主環網。

這事兒真見鬼。這些人真要命。

柳草細密縱橫生長,我拔起了一根藤須,咀嚼它甜蜜的莖桿,凝視著天邊首座回徙小島的歸航。陰影依舊在晨光中拉得狹長。時間尚早。我會坐在這裡懷念上一陣子。

我會想念希莉。

希莉是一個……怎麼說好呢?……一隻小鳥,我想,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那天她戴著一種鮮艷鳥羽製成的假面,當她取下假面,加入我們的花序四對方舞時,火炬的焰光在她的髮絲上映出深赤褐色的光澤。她雙頰緋紅,面若桃花,儘管隔著人頭攢動的廣場,我還是見到了她碧綠眼珠的驚鴻一瞥,與她面容和秀髮上夏日的熱情交相輝映。自然,那是節日之夜。從海港吹來清潤的微風,火炬跳躍著蹦出星花,頹垣上,為路過的島嶼而吹奏的悠遠笛聲幾乎都淹沒在海浪聲和風裡三角旗的獵獵響聲中了。希莉那時正接近十六歲的花季,她的美麗比擠滿人群的廣場四周任何一把火炬都耀眼。我在舞蹈的人群中艱難跋涉到了她的身旁。

對我來說,這是五年前的事。而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六十五年前了。一切恍如昨日。

這不太好講。

該從何開始呢?

「老弟,我們去找個小妞,如何?」邁克·沃朔說道。他又矮又胖,肥嘟嘟的臉活像一幅手法精妙的漫畫版佛像,而在那時候,邁克對我來說就是神明。我們都是神明;雖不是長生不老,卻也壽命極長,雖未超凡入聖,也還算生活逍遙。霸主選定我們參與它珍貴的量子躍遷迴旋飛船中其中一艘的船務,神仙的生活比這也好不了多少吧?在這艘萬神殿般的飛船中,就只有邁克,聰明、機智、不遜的邁克,比年輕的梅閏·阿斯比克略微年長位高。

「哈。那可能性為零。」我說。我們剛和遠距傳輸器建築隊人員一起值了十二小時的班,正在全方位擦洗。現在我們負責送工人們往返於茂伊約外大約十六萬三千公里的選定奇點,這跟自霸主空間躍遷而來的四個月時間相比,實在是淡而無味。整個旅途的超光速時段中,我們都是熟練的專家;四十九名恆星飛船專家照管著大約兩百名緊張的乘客。現在乘客們都穿上了抗性航服,而我們船員則搖身一變,降為服務人員。在建築人員奮力將巨型的奇點密蔽場安就其位的過程中,我們都是光榮的卡車司機。

「可能性為零。」我又說了一遍。「除非那些地面上的人在租給我們的隔離小島上修了座妓院。」

「不。他們沒有。」邁克笑道。我和他在行星上的三天休閑放鬆假就快到了,但是從辛格船長的簡令和同船水手的抱怨聲中,我們得知,盼望已久的地面活動時間只能在霸主管轄的小島上度過,而那小島總共也就二十八平方公里的面積。它根本都不是我們聽說過的任何一個移動小島,只是赤道附近的一座火山峰。一到那裡,我們將依靠腳下真實的重力行進,在未經過濾的空氣中呼吸,享受品嘗非合成食物的機會。不過我們總歸能夠有點其他的期望,看看能否在免稅商店中購買本地人工製品的時候,同茂伊約的殖民者們有所交流。可即便是這些土特產,也是霸主的精明商人在販賣。所以,許多同船水手選擇在「洛杉磯號」上度過休閑放鬆假。

「那我們去哪兒能找到小妞,邁克?在遠距傳輸器啟用以前,殖民地就是雷池禁區。那可是本地時間六十年之後的事情。你該不會是說迴旋廂里的梅吉吧?」

「跟著我,老弟,」邁克說。「有志者,事竟成。」

我緊跟著邁克。登陸飛船中只有我們五個人。從高空軌道降落至實體星球的大氣層總是讓我感到戰慄,特別是像茂伊約這種看起來像極了舊地的星球。我一直緊盯著星球藍白相間的邊緣,直到下方的海洋清晰可辨,我們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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