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十一章

我醒來時,感覺周圍是一片昏暗的紅光,耳邊聽到滴水聲。我聞到污水味,霉味,未絕緣的電力電纜的臭氧味。我睜開一隻眼睛。

我們是在一個低矮的地方,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洞窟。碎裂的天花板上,電纜曲折蛇行;黏乎乎的瓷磚上,全是汪洋水泊。紅光來自洞窟遠處的什麼地方——也許是某個維護用的進口豎井,或者是自動機修隧道。我輕聲呻吟著。喬尼就在邊上,他從破爛的被子中爬了起來,來到我身邊,臉龐黑黑的,不知道上面是油脂還是灰塵,至少還有一處新傷。

「我們在哪?」

他撫摸著我的臉。另一隻手環抱著我的肩膀,扶我坐了起來。我頭暈目眩,眼中醜陋的景象突然漂移歪斜,在那片刻,我感到一陣作嘔。喬尼拿著一隻塑料杯,扶著我喝水。

「渣滓蜂巢。」喬尼說。

我還未完全清醒時,我就猜到了。渣滓蜂巢是盧瑟斯上最深的地坑,一個機修隧道,一個非人之地;那是違法的洞穴,是環網半數的流氓和逃犯的老巢。正是在渣滓蜂巢中,我在幾年前被子彈擊中,現在我左邊的髖骨上仍然帶著激光留下的傷疤。

我握著杯子遞出去,示意還要喝。喬尼從一個鋼鐵熱煲中倒了點水,走了回來。我在自己的外衣口袋,在我的皮帶上摸索,頓時驚慌失措:父親的自動手槍不見了。喬尼拿出那把槍,給我看了看,我如釋重負,然後接過杯子,如饑似渴地喝了起來。「屁屁呢?」我說,在那片刻,我希望這一切只是可怕的幻覺。

喬尼搖搖頭。「我們倆都沒預料到它們的防禦會那麼強。屁屁的侵入太棒了,但是他還是沒辦法打敗那麼多的內核終極噬菌體。雖然如此,數據平面里有半數的操作者感受到了這一戰的共同鳴。屁屁已經成為傳奇人物了。」

「他媽的那真是太好了啊,」我說,接著笑了起來,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在哭一樣。「傳奇人物。屁屁死了。他媽的就這麼白白死了。」

喬尼的臂膀緊緊地摟著我。「不是白白的,布勞恩。他奪取到了數據。在他死之前,給到了我手裡。」

我費儘力氣,坐起了身,看著喬尼。他看上去和原先一模一樣——同樣的溫柔眼眸,同樣的頭髮,同樣的聲音。但是有什麼難以捉摸的不同之處,讓人費解。更像人了?「你?」我說,「你轉移成功了嗎?你是不是……」

「人?」約翰·濟慈朝我笑著,「是的,布勞恩。或者非常接近人類,比在內核中鑄造的更加接近了。」

「但是你記得……我……記得屁屁……記得發生的事。」

「對。我記得我初讀恰普曼譯荷馬史詩。記得那晚我弟弟托姆咳血的眼神。記得賽文的親切聲音,當時我虛弱得無法睜開眼面對我的命運。我記得我們在西班牙廣場的那一夜,當我吻到你的嘴唇,想像到依偎在我胸口的是芬妮的臉。我記得這一切,布勞恩。」

在那片刻我感到迷糊了,感覺受了莫大的傷害,但是喬尼把手放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到了,是他,我知道,他心裡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我閉上了雙眼。「我們為什麼到這兒?」我靠在他的襯衣上,輕輕說道。

「我不能冒險使用遠距傳輸器。內核可以立刻追蹤到我們。我曾考慮過航空港,但是你的身體狀況太差不能旅行。所以我就選擇了渣滓。」

我依偎著他,點點頭。「他們會想辦法殺死你的。」

「對。」

「當地警察有沒有追我們?霸主警察呢?交通警察?」

「不,我想沒有。到目前為止,向我們挑戰的人僅僅是兩伙打手,還有幾個住在渣滓里的傢伙。」

我睜開眼睛。「這些打手怎麼樣了?」環網裡有非常多的窮凶極惡的惡棍,有賞金殺手,但是我從沒碰到過。

喬尼拿起父親的自動手槍,朝我笑笑。

「我不記得屁屁之後的任何事了。」我說。

「你在噬菌體的反衝襲擊中受傷了。你能走路,但是我們會吸引中央廣場上許多人古怪的眼神。」

「對,我確信。告訴我屁屁發現了什麼。為什麼內核對海伯利安如此著迷?」

「先吃點東西,」喬尼說,「你昏迷了二十八個小時多了。」他穿過正不斷滴水的洞窟房間,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自熱包。這是全息狂熱者的便飯——瞬間乾燥,重新加熱的克隆牛肉,從沒見過土壤的西紅柿,而胡蘿蔔呢,看上去就像某種深海鼻涕蟲。沒啥比這更難吃的了。

「好了,」我說,「告訴我。」

「內核形成的時候,技術內核分成了三派,」喬尼說,「穩定派是一幫老牌的人工智慧,它們中有些可以追溯到天大之誤前的日子;其中至少有一個是在第一次信息時代獲得了知覺。穩定派的主張是,人類和內核之間必須維持在某種共生共存的平衡狀態下。它們倡議,為了避免草率決定,終極智能計畫必須暫緩下來,等到所有的變數能夠得以管理,才可以繼續進行。反覆派是三個世紀前主導退出的那股勢力。它們作出了結論性的研究,認為人類不再有用了,基於這一點,人類構成了對內核的威脅。它們鼓吹立即進行全面滅絕。」

「滅絕,」我說。過了片刻,我問,「它們做得到嗎?」

「滅絕環網的人類,它們辦得到,」喬尼說,「內核的職能,不僅僅是為霸主社會創造了基本設施,它們也已經成了一切的必需之物,從軍部的部署,到庫存核彈和等離子軍械庫的故障保護。」

「你在內核的時候……知道這些嗎?」

「不知道,」喬尼說,「我只是重建計畫設計出的一個賽伯人,一個偽造的詩人,我是個怪物,一隻寵物,一個受人偏受的東西,我可以在環網中閑逛,就像寵物可以每天從家裡出來逛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人工智慧分為三個陣營。」

「三個陣營,」我說,「第三個是什麼?哪裡牽涉到海伯利安了?」

「穩定派和反覆派之間,是終極派。過去的五個世紀以來,終極派一直著迷在終極智能計畫上。對人類的存在還是毀滅,它們毫無興趣,僅僅是如何為計畫所用。

「到現在,它們還只是一幫緩和勢力,是穩定派的同盟,因為它們覺得,像舊地實驗這樣一個重建計畫是必須的,能夠幫著最終實現終極智能。

「然而,最近,海伯利安問題促使終極派轉向反覆派的觀點。自從四個世紀前探索到海伯利安以來,內核變得憂心忡忡,迷惑不解。它們很快知道,所謂的光陰冢,是至少一萬年後的銀河未來所投下的人造之物,從那時開始,逆時間進發。然而,更讓內核不安 的是一個事實:它們的預言公式無法分解海伯利安這個變數。

「布勞恩,要明白這個,你就必須知道內核是多麼依賴他們的預言。如果不使用終極智能的輸入,內核早已經對未來兩個世紀的物理、人類和人工智慧的詳情預測到了98.9995%的程度。全局的人工智慧顧問理事會,說出一些含糊不清、阿波羅神諭式的話,人類把它當寶——其實那完全是笑話。內核只是把終極智能計畫中的一些小小花絮透露給霸主罷了——這些東西有時是為了幫穩定派,有時是幫反覆派,但總是為了滿足終極派。

「海伯利安,是內核生活的整個預言架構中的裂口。它是即將抵達終點時的一道坎——一個無法預言的變數。它看上去於理不通,似乎是豁免了一切法則:物理、歷史、人類心理,以及內核的人工智慧預言。」

「未來有兩個結果——如果你想稱其為現實也行。其中一個是:伯勞鳥,這個不久就將被釋放到環網和星際人類中的瘟神,是從內核統治的未來派來的武器,這是反覆派逆時間而來的一次性打擊,從此以後,反覆派開始了千年的銀河統治。另一個,則預見了伯勞鳥的入侵,即將到來的星際戰爭,光陰冢打開後從中走出的其他東西,所有這些都是人類逆時間而來的重拳猛擊,是驅逐者、前殖民者和其他小伙人類逃離了反覆派的滅絕計畫後,最後的曙光前的搏鬥。」

水嘀嗒嘀嗒滴在瓷磚上。附近地道里的什麼地方,傳來機修燒灼工的警示聲,這些聲音在陶瓷和石頭中不斷迴響。我靠在牆上,盯著喬尼。

「星際戰爭,」我說,「兩個結果都發生了星際戰爭?」

「對,那是躲不了的。」

「這兩個內核派別的預言可不可能都是錯的?」

「不可能。海伯利安上發生的事的確有疑問,但是環網和所有地方的分崩離析是顯而易見的。終極派了解到這個事實之後,把它作為主要的論據,認為應該加緊開始下一步的內核進化。」

「屁屁偷來的數據告訴了我們什麼,喬尼?」

喬尼笑著,他碰到了我的手,但是並沒有抓住它。「數據告訴我,由於某種原因,我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它們創造了濟慈的賽伯人,這是它們殊死的賭注。只是,身為濟慈模擬,我顯然是個失敗品,因此穩定派才打算保護我。當我下定決心去海伯利安時,反覆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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