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四章

人們有一種思維定勢,覺得盧瑟斯上出生的人從不願意離開蜂巢一步,哪怕是比購物商場更空曠一點的地方都會立刻使他們出現恐曠症。但事實上,我大部分的生意都來自……或涉及……外部世界:對那些欠債不還的傢伙進行跳躍式追蹤,那些傢伙改變身份,利用遠距傳輸器逃往遠處,試圖重獲新生;要不就是尋找那些見異思遷的丈夫,他們以為到另一個星球上約會就神不知鬼不覺了,諸如此類。當然,還包括尋找失蹤的孩子和消失的父母。

通過鐵豬區中央廣場的遠距傳輸器,我們來到一片無限延伸的空曠岩石高原,此時此刻,我還是驚訝地遲疑了一下。身後便是遠距傳輸器的青銅色矩形傳送門,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文明世界的標誌。空氣中充滿了臭雞蛋的氣味。令人作嘔的暗淡雲團,把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鍋爐一般的黃棕色。周圍的地表則呈現出灰色的鱗片狀,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連一片苔蘚都沒有。完全想像不出地平線到底有多遠,雖然感覺上置身高處,視野遼闊,但遠處也沒有任何樹木、灌木或動物存在的跡象。

「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我問道。我知道所有的環網世界,之前我一向自信於了解環網的所有世界。

「末睇。」喬尼回答,聽上去像是「魔笛」。

「我從沒聽過這個地方。」我一邊說,一隻手伸進了衣袋,摸索著父親留下的自動手槍,摸索著那珍珠槍柄。

「這地方還沒正式加入環網,」這個賽伯人說,「從記錄上看,這帕瓦蒂的殖民地。但這離軍部的基地只有幾光分的距離,這裡的遠距傳輸器連接早在末睇加入保護體之前就建立起來了。」

我望著這片荒蕪之地。二氧化硫的惡臭讓人作嘔,同時我也怕這腐蝕性的氣體會毀掉我身上的套裝。「殖民地?在這附近嗎?」

「不是。在這個星球的另一面,那裡有幾個小城市。」

「最近的定居地叫什麼?」

「楠達德維。那個小鎮大約有三百人,在南邊兩千公里開外。」

「那為什麼把傳送門建在這裡?」

「這是個待開發的礦址,」喬尼答道。他指向那片灰色高原,「那裡有重金屬。聯盟批准在星球的這面修建一百來個遠距傳輸器,這樣一旦進行開採,來回會很方便。」

「嗯,」我說,「這個地方很適合謀殺。你當時為什麼要來這裡呢?」

「我不知道。這部份記憶丟失了。」

「有誰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

年輕人把他優雅的雙手插進了衣兜。「不管是誰……還是什麼東西攻擊我,所用的是在技術內核那裡被稱作Ⅱ型艾滋病毒的武器。」

「那是什麼東西?」

「Ⅱ型艾滋病毒是在大流亡前人類的一種疫病,」喬尼說,「它會使免疫系統失靈。這種……病毒,對人工智慧也同樣有效。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它便能滲透安全系統,將致命的噬菌程序反用於主體……作用於人工智慧自身。作用於我。」

「那麼,你不會以自然方式感染上這種病毒么?」

喬尼笑了起來。「不可能。這就像問一個被子彈射中的人,他會不會是自己撞在了子彈上一樣。」

我聳聳肩。「聽著,如果你需要的是個數據網或者人工智慧專家,那你可找錯人了。像其他兩百億木頭人一樣,我知道怎麼接入數據網,但僅此而已。我對靈魂世界一無所知。」我用了這個古老的詞話,想看看會不會把他惹毛。

「我知道,」喬尼仍然一臉平靜,「我想讓你幫忙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讓我做什麼?」

「找出是誰帶我來這的,是誰殺害了我。還有他的動機。」

「好吧。那為什麼你覺得這就是謀殺發生的地方呢?」

「因為這是我……複製重組後,重新控制賽伯體的地方。」

「你是說,當病毒毀滅你時,你的賽伯體也失去了行動能力,是嗎?」

「對。」

「那種狀態持續了多久?」

「我的死亡嗎?大約有一分鐘吧,然後我的人格備份被激活了。」

我笑出聲來,我實在是忍不住。

「什麼這麼好笑,拉米亞女士?」

「你的死亡概念啊。」我答道。

一絲悲傷掠過那雙淡褐色的眼睛。「或許對你來說很好笑,但你完全不了解對技術內核成員來說,喪失一分鐘……連接……意味著什麼。那是萬古的時間和信息。數千年無法交流的死寂。」

「好吧,」我沒費太大力氣,忍住了眼淚,「那麼,在你切換人格記錄帶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時,你的身體,你的賽伯體在做什麼?」

「我想應該是處於昏迷狀態。」

「它不能自動解決這種問題嗎?」

「嗯,本來可以,但如果系統崩潰了就不行了。」

「那你是在哪兒恢複的?」

「什麼?」

「當你重新激活賽伯體的時候,它在哪裡呢?」

喬尼點頭表示明白的我意思。他指向距離傳送門不到五米的一塊巨石。「就在那兒。」

「這頭還是那頭?」

「那頭。」

我走過去察看現場。沒有血跡。沒有標記。沒有留下什麼作案工具。甚至沒有任何腳印或者什麼跡象可以看出喬尼的軀體曾經在那裡躺過無限長的一分鐘。警方的法醫調查組或許能辨明留在那的細微生物蹤跡,但我能看見的僅僅是硬石頭。

「如果你的記憶真的丟失了,」我說,「你又怎麼知道有別人和你一起來過這裡呢?」

「我查了遠距傳輸器的記錄。」

「你沒有查查那個神秘人物在寰宇卡付費記錄上的名字嗎?」

「我倆都是用我的卡傳輸的。」喬尼說。

「記錄上只是多了另一個人?」

「對。」

我點點頭。如果傳送門是真正的心靈傳輸,那它的傳送記錄就可以解決聯網世界的每宗罪案。傳輸數據記錄可以重現輸送的物體,精確到最後一克物質和囊泡,然而,遠距傳輸器只是在時空中藉助定向的奇點切割出來的一個粗糙空洞。如果罪犯不想用自己的卡,我們能得到的惟一數據便只有出發點和目的地。

「你們兩個是從什麼地方傳輸到這兒的?」我問道。

「鯨逖中心。」

「你有傳送代碼嗎?」

「當然。」

「那討論到此為止,我們去那兒看看吧,」我說,「這個地方簡直臭氣熏天。」

鯨心——鯨逖中心很早就有了這個昵稱,它無疑是環網最為密集繁華的星球。它的五十億人口擠在不足從前地球陸地面積一半的地方,另有五億人口,居住在圍繞其運行的環形生態圈上。作為霸主的首都和議院的所在地,鯨心也是整個環網貿易的經濟樞紐。自然而然,喬尼找到的傳送代碼把我們帶到了含有六百個傳送門的終端區,位於新倫敦一個極為廣大的圓錐螺旋上,那也是最古老、最大的城區之一。

「見鬼,」我說,「咱們去喝一杯吧。」

在終端區附近有很多酒吧,我選了家比較安靜的:模仿飛船樣式的酒館,光線昏暗,陰涼,還有很多仿木和仿銅裝飾。我要了杯啤酒,在辦案子的時候我從來不喝烈酒,也不會用閃回。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種自律的需要正是我工作的動力。

喬尼也點了杯啤酒,那酒顏色深暗,瓶上標著德國釀造,復興之矢裝瓶。我忽然很想知道賽伯人有什麼惡癖。我對他說:

「你來見我這前,還找到了什麼別的東西?」

年輕人攤開手。「什麼都沒有。」

「胡說,」我恭恭敬敬地說,「您真會開玩笑。身為人工智慧,神通廣大,難道你連追蹤你的賽伯體的本事都沒有……你難道連發生意外前幾天的活動情況也找不到?」

「不能,」喬尼呷了口啤酒,「實際上,我也可以,但是有一些重要原因迫使我不想讓其他的人工智慧同伴知道我在調查。」

「你懷疑是他們中的某人所為?」

喬尼沒有回答,他遞來一張溥紙,上面羅列著他使用寰宇卡的付費記錄。「謀殺所導致的中斷,讓我丟失了五個標準日的記憶。這上面是卡上那五天里的付款記錄。」

「我記得你說被切斷連接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啊。」

喬尼用一根手撓著下巴。「我還是挺走運的,只丟失了相當於五天的數據。」他說。

我朝侍者招招手,讓他再來杯啤酒。「聽我說,喬尼。」我說,「不管你是誰,除非我能對你、對你的情況有更多了解,否則我們根本不能在這個案子上有所突破。我問你,如果別人知道你會重建自我,不管你叫它什麼,那為什麼還會有人想要謀殺你?」

「我想到兩種可能的動機。」喬尼的視線越過啤酒,落在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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