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二章

風力運輸船於午後抵達朝聖者歇腳地的碼頭,但是暴風雨還在繼續,光線也筋疲力盡。疲倦的乘客感覺到,已經到了傍晚了。這是他們旅行的倒數第二個舞台,領事曾指望伯勞鳥神殿會有代表在這舞台伊始的時候,來這兒跟他們見面,但是現在,朝聖者歇腳地在領事眼裡,似乎跟邊陲一樣空寂。

運輸船向山麓小丘駛近,籠頭山脈印入眼帘,那初次的印象真是激動人心,就跟遠航後初見陸地一般。雖然冷雨還在繼續下,但是六名朝聖者還是趕緊來到甲板上,一睹為快。山麓小丘凋萎,好有美感,它們褐色的婀娜曲線,它們兀然的向上隆起,和草之海單調的翠綠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灰白的平面暗示出遠處九千米的頂峰,低雲很快橫亘其上,但是即便被雲彩截去了頂端,那景象還是令人嘆為觀止。萬年雪線之下,便是曾經的朝聖者歇腳地:一堆堆破爛不堪的小屋和廉價旅館。

「如果他們毀掉了纜車索道,那我們就完了。」領事嘀咕著。雖然現在他已不再去想這個,但是還是令他感到厭惡。

「我看見最先的五座塔樓了,」卡薩德上校說,他正拿著動力望遠鏡觀察,「他們似乎完好如初。」

「看見車廂了嗎?」

「沒……等等,看到了。站台門口有一輛。」

「有在移動的嗎?」馬丁·塞利納斯問,他顯然知道,如果纜車索道壞掉了,他閃的境地將變得如何艱難。

「沒有。」

領事搖搖頭。即使天氣壞透,即使沒有乘客,車廂還是會一直開動著的,這樣的話,巨型索道便能保持伸展,不會結冰。

風力運輸船還沒有收起風帆,還沒有探出踏板,六人便已經把行李搬到了甲板上。現在,每人都穿著厚厚的外衣,抵禦這惡劣的天氣——卡薩德披著軍部的熱迷彩斗篷;布勞恩·拉米亞穿著長長的外衣,叫做塹壕衣——人們很早就忘了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了;馬丁·塞利納斯裹著厚厚的毛衣,反覆無常的風刮著,上面的毛泛起波紋,時而顯出黑色,時而顯出灰色;霍伊特神父一身長長的黑色著裝,比以前更像是一個稻草人;索爾·溫特伯穿著厚厚的鵝絨夾克,把他和孩子一併裹了起來;領事穿著薄薄的大衣,但很保暖,這件衣服是他的妻子在幾十年前給他的。

「馬斯蒂恩船長的東西怎麼辦?」索爾問,他們已經站在了踏板的頂上。卡薩德已經前去打探村莊了。

「我來拿,」拉米亞說,「我們帶著這些東西。」

「我總覺得不好,」霍伊恩神父說,「我是說,快到了。我們總得……做些什麼。確認一下,有人死了。」

「是可能死了。」拉米亞提醒道,她只用一隻手,便輕而易舉地舉起了四十公斤重的背包。

霍伊特面露疑色。「你真的相信馬斯蒂恩先生可能還活道嗎?」

「不。」拉米亞說。雪花落在她的黑髮上。

卡薩德在碼頭盡頭向他們揮手,他們搬著行李離開了寂靜的風力運輸船。沒人回頭看一眼。

「那裡沒人嗎?」他們向上校走去,拉米亞叫道。

高大男人的斗篷顯示出灰黑的變色龍模式,隱沒在那。

「沒人。」

「屍體呢?」

「沒有,」卡薩德說。他轉過身,朝索爾和領事看去,「你們從船的廚房拿了東西嗎?」

兩人點點頭。

「什麼東西?」塞利納斯問。

「食物,夠我們吃一星期了。」卡薩德說,轉身向山上的纜車站望去。領事第一次注意到上校臂彎里夾著的長長的突擊武器,在斗篷下面隱約可見。「我們不知道前面會不會有食物。」

我們活得了一周的時間嗎?領事想。他沒有吭聲。

他們往返了兩次,把裝備移到了站台里。寒風吹過敞開的窗戶,吹過黑色建築的碎裂圓頂,尖處地嘯叫著。返回時,領事和雷納·霍伊特合力抬著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體,他抬著一端,而霍伊特氣喘吁吁地抬著另一端。

「我們為什麼要把爾格帶在身邊?」霍伊特大口喘著氣,來到通向站台的金屬階梯的底部。站台上鐵鏽斑駁陸離,就像橙色的地衣。

「我也不知道。」領事說,他也在大口喘氣。

站在終端站台上,他們可以眺望到草之海的遠方。風力運輸船蹲坐在原處,船帆收起,成了一個黑暗、了無生氣的東西。暴風雪掠過大草原,無數的高高草莖上,似乎正泛著白色浪花。

「把東西抬上纜車,」卡薩德喊道,「我到上面去看一下。看看是否可以在操縱艙里把這行走裝置重啟一下。」

「難道它不是自動的?」馬丁·塞利納斯問,他那小腦袋幾乎隱沒在厚厚的毛皮中,「就象風力運輸船一樣?」

「我想不是。」卡薩德說,「進去。我去看看我可不可以讓它開動。」

「如果它開了,你沒來怎麼辦?」拉米亞對著上校遠去的背影喊道。

「不會的。」

纜車裡冷得要命。前車廂里有把金屬椅子,小小的後車廂有十幾條破爛床鋪,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東西。車子很大——至少有八米長,五米寬。前後車廂中間由細薄的金屬艙壁隔斷,沒有門,僅僅開了個口子。後車廂的角落裡有個小型洗漱台,差不多跟馬桶一般大小。窗戶底部齊腰高,一直升到艙頂。

朝聖者把他們的行李堆在寬闊的地板中央,嗵嗵嗵的走來走去,揮著手臂,或者用其它辦法,讓身子暖和起來。馬丁·塞利納斯筆挺地躺在一條長椅上,全身縮在毛皮中,只露出腳和腦袋頂部。「我忘了,」他說,「他媽的怎麼把暖氣打開啊?」

領事朝黑色的照明儀板瞥了一眼。「這是電暖。上校開動纜車的時候,就會有暖氣了。」

「開不開得動還說不定呢。」塞利納斯說。

索爾·溫特伯給瑞秋換了尿布。現在他又把她包在了嬰兒暖衣中,抱在胸前搖著。「我以前從沒來過這裡,」他說,「你們兩個都來過?」

「對。」詩人說。

「我沒有,」領事說,「但我見過纜車的照片。」

「卡薩德說過,他曾經是沿著這條路回到濟慈的。」布勞恩·拉米亞在另一間房間里叫道。

「我想……」索爾·溫伯特甫一開口,便被打斷,齒輪發出巨大的研磨聲,車身猛烈傾斜,搖晃起來,令人暈頭轉向。接著,纜繩突然移動,車子開始搖搖擺擺地前進了。每個人都衝到面朝站台一側的窗前。

先前,在卡薩德爬上長長的階梯,跑到操縱艙前,他已經把裝備扔到了車廂里。現在,只見他跑出了操縱艙的大門,從長長的階梯上一滑而下,朝纜車飛奔而來。

車子已經遠離站台的裝載區。

「他過不來了。」霍伊特神父小聲說道。

還有最後十米,卡薩德全速衝刺,腿長得不可思議,仿若購物商場中的卡通人物粘紙。

纜車滑出了裝載槽,搖搖晃晃脫離了站台。車子和站台之間,已經隔開了一段距離。離底下的石頭有八米高。站台甲板上覆著一層冰,閃著條紋。卡薩德全速跑來,車子已經駛離。

「快!」布勞恩·拉米亞尖叫道。其他人也一同喊著。

領事抬頭望去,纜繩上包著一層冰,隨著車子向前向上駛去,它們正噼啪作響,碎落下來。他重新回頭看去。太遠了。卡薩德肯定過不來了。

費德曼·卡薩德跑到了站台邊緣,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領事第二次想起,他在盧瑟斯動物園上看見過的舊地美洲豹。他隱約地想像著,上校的腳滑在一塊冰塊上,長腿水平探出,然後無聲地掉向下面的雪岩上。然而卡薩德似乎飛了起來。那一刻,時間被定住了。他的長臂張開,斗篷飛在身後。接著,他消失在了車後。

傳來一聲「砰」的聲音。一分鐘的漫長等待。沒人說話,沒人動彈。現在,他們已經升到四十米的高空了,正朝第一座塔攀去。一秒鐘後,大夥看見卡薩德出現在了車子的彎角上,他緊緊抓著一系列冰凹和金屬把手,費力前行。布勞恩·拉米亞猛地把艙門打開。十隻手把卡薩德拉了進來。

「感謝上帝。」霍伊特神父吁了口氣。

上校深深吸了口氣,頑強一笑。「那兒有個緊急制動手剎。我用沙包把拉剎壓住了。我可不想讓車子回去再來一次。」

馬丁·塞利納斯指著迅速迫近的維護塔,以及遠處上方的雲幕。纜繩一路向上,消失在遠方。「現在,我猜,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們都要穿山越嶺了。」

「穿越要多長時間?」霍伊特問。

「十二小時。也許不需要那麼多。有時,如果說風太大,凍得太厲害,操縱者會把車停下來的。」

「我們不會停下來。」卡薩德說。

「除非纜繩在哪裡斷了,」詩人說,「或者我們撞到什麼攔路虎。」

「閉嘴,」拉米亞說,「誰想熱點飯吃?」

「快瞧。」領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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