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六章

過了一會兒,索爾擁抱著啜泣的孩子,試圖從她的角度去理解被描述得這麼簡單明了的事故。迄今為止,電磁車是人類發明的最安全的個人交通工具。它們的升降裝置有可能會失靈,但是就算遇到了這種情況,它們電磁反應裝置中的剩餘電荷也足以支撐空中的車輛從任意高度安全降落。自幾個世紀以來,電磁車防撞裝置最基本的故障保險設計從沒有改變過。但是世上從來沒有萬無一失。這個案子里,肇事者是一對在交通線外開著偷來的電磁車兜風的年輕情侶,速度加到了1.5馬赫,卻關閉了所有的燈盞和異頻雷達收發機,以防止被偵測。他們在朝著巴薩德市劇院著陸圍地降落的過程中,碰上了萬分之一的機率,撞上了特莎阿姨的古式桅輕。因這場空難喪生的還不僅僅是特莎、薩萊加上這對情侶,車輛碎片翻滾進劇院熙熙攘攘的中庭時,還殺死了另外三個人。

薩萊。

「我們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媽媽?」瑞秋啜泣著問道。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這麼問。

「我不知道,親愛的。」索爾真心誠意地回答道。

葬禮在巴納之域凱孜縣的家庭墓地舉行。新聞機構沒有入侵進墓地,但是記者們在樹上盤旋,沖擠向黑色的鐵門,像是一股憤怒的風暴潮。

理查德想挽留索爾和瑞秋多呆幾天,但是索爾知道如果新聞機構繼續他們的攻擊的話,將會對這個沉默寡言的農櫥帶來多大的傷害。他沒有留下,只擁抱了理查德,向那些在柵欄外吵吵嚷嚷的記者簡短說了幾句,就一把拖著嚇得說不出話的瑞秋逃回了希伯倫。

新聞記者一路尾隨,跟他來到了新耶路撒冷,並試圖要跟向丹村,但是武警阻止了他們的特許電磁車,投了十多人入監以殺一儆百,又收回了餘下的人的遠距傳輸簽證。

傍晚,索爾讓朱蒂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則走上村莊的山脊。他發現自己耳邊仍充盈著與上帝的對話,他想要向天空揮舞拳頭、罵下流話、扔石頭。但他抑制住了種種衝動,相反問了許多問題,總是以這個詞結束——為什麼?

沒有回答。希伯倫的太陽在遙遠的山脊之後落下,岩石釋發出熱量,泛著微光。索爾坐在一塊圓石上,手掌摩挲著太陽穴。

薩萊。

他們度過了完整的一生,儘管瑞秋疾病的悲劇一直懸在頭頂。真是諷刺,薩萊剛和妹妹在一起,剛放鬆第一個小時……索爾大聲慟哭起來。

這個圈套,當然,是在他們全神貫注於瑞秋的疾病的時候設下的。他們都無法直面未來,無法直面瑞秋的……死亡?消失?孩子在世的每一天,他們的世界都如鉸鏈般咬得緊緊的,誰也沒工夫去想發生事故的可能性,這真是一個尖利無情的宇宙中乖張的反邏輯。索爾確信薩萊跟他一樣,一定考慮過自殺,但他們兩人永遠不會離棄對方。也不會拋棄瑞秋。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會有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撫養瑞秋,而……

薩萊!

正在那時,索爾意識到,幾千年以來他的民族與上帝之間憤怒的對話並沒有隨著舊地的滅亡而消失……也沒有隨新的種族離散而不見……它們依然繼續著。他和瑞秋還有薩萊都已經成為了它們的一部分,現在也還是其中之一。他不會拒絕痛苦的到來。這讓他心裡被決心充塞,儘管它帶來尖銳的痛苦。

夜幕降臨,索爾站在山脊上,老淚縱橫。

早上,當陽光充滿了屋子,他坐在瑞秋的床邊。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親愛的。」

「我們在哪兒,爸爸?」

「我們在旅行呢。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媽媽在哪裡?」

「她今天在特莎阿姨那裡。」

「我們明天能見到她么?」

「能,」索爾說,「現在咱們穿上衣服,我好去做早飯。」

瑞秋三歲的時候,索爾開始向伯勞教會請願。去海伯利安的旅行受到嚴格限制,而要接近光陰冢幾乎已經成了不可能的事。只有偶爾的伯勞鳥朝聖會將人們送往那個地方。

瑞秋生日的那一天無法和母親在一起,這讓她很悲傷,但是從吉布茨來的幾個孩子讓她的傷心緩和了一點。她得到的一份大禮是一本童話插圖畫冊,那是薩萊幾個月前在新耶路撒冷為她挑的。

睡覺前,索爾給瑞秋讀了幾個故事。七個月前她就不能自己讀書了。但是她喜歡這些故事——特別是《睡美人》——還讓父親為自己讀了兩遍。

「等我們到家了,我會把它給媽媽看。」她邊打呵欠邊說,索爾關掉了頭上的懸燈。

「晚安,孩子,」他在門口停下,輕輕地說道。

「嘿,爸爸?」

「什麼事?」

「晚安,金絲燕。」

「晚安,小雨燕。」瑞秋把頭埋進枕頭咯咯笑了起來。

還剩下最後兩年了,索爾常常想,這和看著一個心愛的人逐漸變老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這更糟糕。要糟糕千萬倍。

瑞秋的恆牙從她八歲生日起逐漸脫落,到兩歲生日時已經一顆不剩了。她的乳牙取代了它們,但是到她十八個月大的時候這些乳牙也有一半已經縮回了牙床。

瑞秋的頭髮一向是她的驕傲,現在也變得越來越短,日漸稀薄。她的臉已經失去了熟悉的形狀,嬰兒的肥胖已經無法讓人看清楚她的顴骨和堅定的下巴。她的協調性也逐漸變差,最開始出現的徵兆是她拿叉子和鉛筆時突然顯示出的笨拙。有一天她再不能走路了,索爾早早地將她放進嬰兒床,然後走進書房悶悶地喝了個酩酊大醉。

語言對他來說是最困難的。她的辭彙量迅速減少,就像父女倆之間的橋樑失了火,切斷了希望最後的連線。她兩歲生日過後的一天,索爾為她掖好被角,停在門口,說道:「晚安,金絲燕。」

「啊?」

「明天見,金絲燕。」

瑞秋笑了。

「你應該說——『不見不散,小雨燕,』」索爾說道。他向她解釋金絲燕和雨燕是什麼東西。

「不見不散,魚燕。」瑞秋咯咯笑起來。

第二天早晨,她又統統忘掉了。

索爾在環網旅行的時候一直帶著瑞秋——不再去理會那些新聞記者——為獲得朝聖權利向伯勞教會請願,為得到去海伯利安禁地的簽證向議會遊說,拜訪任何一個可能提供療法的研究機構或診所。數月匆匆而過,更多的醫療機構承認他們束手無策。他最後逃回希伯倫,瑞秋僅有十五個標準月大;以希伯倫所使用的古老單位來算,她僅有二十五磅重,三十英寸高。她已經不能給自己穿衣服了。她的語言中只剩下二十五個詞,其中她最喜歡的是「媽咪」和「爹地」。

索爾喜歡抱著自己的女兒。每當她歪著頭靠在他的臉頰上,他的胸膛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皮膚的味道——這一切都會讓他忘記所有極度的不公正。在這些時候,索爾總會暫時地感到這個世界的安寧,要是薩萊也在身邊,那就再好不過了。正是因為如此,他與自己並不信仰的上帝之間憤怒的對話也會有暫時的停火。

——這到底是個什麼緣由呢?

——人類承受的各種形式的苦痛,到底有什麼可見的理由?

——很明顯,索爾想,自己是否第一次在某一點上辯論勝利了。但是他又感到懷疑。

——一件東西無法看見,並不代表它不存在。

——真是彆扭。要進行一項陳述,並不需要作三重否定。特別是那種並不高深的陳述。

——完全正確,索爾。你已經開始明白這些的要旨了。

——什麼要旨?

對於他的思索沒有任何答案。索爾躺在房間里,聆聽著沙漠風聲的號哭。

瑞秋說的最後一個詞是「媽媽」,在她剛剛五個月大的時候,口齒含糊不清。

她從搖籃中醒來,沒有——也不可能——問自己在哪裡。她的世界完全由吃飯、睡覺和玩具組成。有些時候她哭個不停,索爾想,是不是因為想要媽媽呢。

索爾去丹村的小賣部買東西,選擇尿布、奶嘴,偶爾買點新玩具的時候,都會帶上自己的寶寶。

索爾離家去鯨逖中心的前一周,以法蓮和另外兩位長老過來和他談話。時值傍晚,漸褪的輝光在以法蓮光禿禿的腦袋上反射著光芒。「索爾,我們都很擔心你。剩下的幾周會有些難過。女人們希望能幫幫你。我們大家都想幫你。」

索爾伸手握住了這位長者的前臂。「我很感激,以法蓮。衷心感謝過去的幾年中你們所做的一切。這裡已經是我們的第二個家了。薩萊應該會……應該也想讓我對你們說聲謝謝。但是我們周六就要走了。瑞秋會好起來的。」

坐在長凳上的三人面面相覷。阿弗納問:「他們找到療法了?」

「沒有,」索爾說,「但是我找到了希望的理由。」

「希望是個好東西,」羅伯特小心地說。

索爾笑了,他灰色的鬍鬚中間露出一口潔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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