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三章

帝國大學出錢雇請了一個評估小組來將這些提呈分門別類,看看其中一二是否可能對瑞秋有好處。許多訊息都被棄置一邊。一部分醫療和研究方面的議項則被慎重考慮。到最後,所有提案里說到的研究方法和實驗療法似乎都被帝國大學試驗過了。突然,一則超光訊息吸引了索爾的注意。這是希伯倫科發?沙龍吉布茨主席發送來的簡單訊息:

如果多得難以應付,就來這裡吧。

很快便多得難以應付。報道公諸於世的頭幾個月中,包圍圈似乎有上升的趨勢,不過這只是第二輪衝擊的前奏而已。傳媒的小報將索爾說成是「流浪的猶太人」,絕望的父親四處流浪,為了給孩子奇怪的並找到療法——這個標題相對於索爾畢生對旅行的憎惡可真是諷刺。薩萊則不可避免地被貼上了「悲傷的母親」的標籤。瑞秋成了「註定厄運的孩子」,而另一個經過藝術美化的標題中,她又是「光陰冢詛咒下永世的處女。」不管這個家庭的哪一位成員外出,都會遇到新聞記者或是隱架在樹後的成像器。

克羅佛發現溫特伯一家的不幸能夠帶來滾滾財源。起初城鎮還不做任何干預,但是後來巴薩德城的企業家紛紛搬遷而至,建起了禮品店、T恤交易場、觀光點和數據晶元亭,旅遊者來得越來越多,本地的商人終於心慌意亂了,信心動搖了,然後一致達成共識,這兒的肥水可不能再流向外人田了。

在經歷過四百三十九標準年的近似與世隔絕的時代之後,克羅佛鎮終於迎來了她的遠距傳輸終端。參觀者再也不用忍受從巴薩德市過來的二十分鐘飛行旅程了。遊客人數還在不斷增加。

他們搬家的那天,下著瓢潑大雨,街上空無一人。瑞秋沒有哭,但她整天都睜著個大眼睛,語氣中滿是委屈。再過十天就是她的六歲生日了。「但是,爸爸,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搬家啊?」

「因為我們必須搬,親愛的。」

「但是究竟是為什麼啊?」

「這只是我們不得不做的事,小不點。你會喜歡希伯倫的。那裡有很多公園。」

「但是你們以前為什麼從來沒有說過要搬家?」

「我們說過的,親愛的。只是你忘了。」

「但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還有理查德叔叔,特莎阿姨,梭邇叔叔,還有其他人會怎麼樣呢?」

「他們隨時都可以來拜訪我們。」

「那妮姬、李娜,還有我的所有朋友們呢?」

索爾一言不發地把最後一件行李搬上了電磁車。房子已經賣掉了,空空如也;傢具都被賣掉或是送到了希伯倫。之前的一周里有一大群人,親戚、老朋友、學校的熟人,甚至還有帝國大學那些和瑞秋共同工作過十八年的研究小組成員圍繞著他們,但是現在街道上空蕩冷清。老式電磁車的穹形有機玻璃頂殼上,雨水划出道道水跡,延成一條條交錯的小河。他們三人在車裡坐了一小會兒,望著房子。車裡有一股濕羊毛混合著濕頭髮的味道。

瑞秋緊緊抱著薩萊六個月前從閣樓上救出的泰迪熊,說道:「這太不公平了。」

「是啊,」索爾附和道,「太不公平了。」

希伯倫是一個沙漠星球。經過四個世紀的環境地球化改造,星球的大氣已經適宜呼吸,並有幾百萬英畝的土地可供耕耘。從前生活在那裡的生物都又矮又結實,無限地機敏,從舊地運輸過來的生物也是同樣如此,包括人類。

「啊。」他們到達陽光炙烤的科發·沙龍吉布茨下的丹村之時,索爾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猶太人真是些受虐狂。大流亡開始之時有兩萬顆星球可供我們選擇,而那些笨蛋偏偏就挑中了這兒。」

但不管是首批殖民者還是索爾一家人,來這裡都不是因為自己有受虐狂。雖然希伯倫大部分區域是沙漠,但是肥沃的土地又是驚人的豐饒。西奈大學在整個環網頗負盛名,醫療中心又吸引來了富有的病人,也為合作社帶來了相當豐厚的財源。希伯倫除了在新耶路撒冷有惟一一個遠距傳輸終端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許建造傳送門。希伯倫既不屬於霸主,也不屬於保護體,她就遠距傳輸的權利向遊人課以重稅,並且不允許任何遊人去新耶路撒冷以外的地方。對於一個尋求私人空間的猶太人,這可能是在人類踏足的三百個星球上最為安全的地方了。

傳統來講,吉布茨是一個合作社,但事實上卻不盡如此。溫特伯一家在自己的新居受到了熱烈歡迎——那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屋子日晒充足、乾燥,房屋轉角圓滑,沒有直角急轉,地上鋪設木地板,從這幢坐落在山頂的房屋向下望,能夠看到橘黃和橄欖綠的叢林之外無限延伸的沙漠。太陽似乎把每樣東西都榨乾了,索爾想,甚至榨乾了焦慮和噩夢。光線遵循著自然的法則。到晚上太陽西沉過一小時之後,他們的屋子都會泛出粉紅的亮光。

每天早上,索爾都會坐在女兒的床前等著她醒來。頭幾分鐘里,愛女的困惑總是讓他非常痛苦,但是他堅持要確保每天早上瑞秋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自己。他抱著她,回答她問的一個個問題。

「我們在哪兒,爸爸?」

「在一個棒極了的地方,小不點。吃早餐的時候我會詳細告訴你的。」

「我們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們傳輸過來,坐了一會兒飛艇,然後又走了一截路,」他總這麼說,「這兒離家並不太遠……但是這段路程的長度已經足以把它當作是冒險了。」

「但是我的床在這裡……還有我的毛公仔……為什麼我不記得它們什麼時候來的?」

於是索爾就會輕輕地抱著她的肩膀,注視著她棕色的雙眼,說道:「你遇到了一場事故,瑞秋。還記得那個《想家的癩蛤蟆》裡面講的故事嗎?特倫斯打壞了它的腦子,於是好多天里,它都忘了自己住在哪裡。你遇到的就是那種事故。」

「我現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索爾會說,「你整個身體都好得多了。」這時屋子裡會飄滿早餐的香味,他們都走上平台,薩萊正在那裡等著他們。

瑞秋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玩伴。吉布茨公社有一所學校,她總是去那裡玩耍,受到大家的歡迎,每天都像初次見面一樣向大家打招呼。漫長的下午里,孩子們在果園裡玩耍,沿著懸崖勘探。

理事會中的三位長老阿弗納、羅伯特和以法蓮,都敦促索爾繼續寫他的著作。希伯倫一向以其庇護的眾多學者、藝術家、音樂家、哲學家、作家、作曲家公民和長期居民而自豪。居住的房子,他們指出,是國家饋贈的禮物。索爾的養老金,雖然就環網標準來說並不算高,但是要滿足他們在科發?沙龍的基本需要是綽綽有餘了。而最令索爾驚奇的是,他發現自己在體力勞作中得到了樂趣。不管是在果園中工作,還是在未開墾的土地上清理石塊,哪怕是為城市修牆,索爾都會發現自己的心態和精神比曾度過的多年以來任何時候都要自由。他發現自己在等待灰泥乾燥的時候可以與克爾愷郭爾在思維上來一番搏鬥,而在檢查蘋果是否生蟲之時,他也可以得出對康德和凡德爾理論新的見解。在七十三標準歲的時候,索爾創傷的心靈終於首次癒合結痂。

傍晚,他會和瑞秋玩會兒遊戲,然後拜託朱蒂或附近其他的姑娘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便可以和薩萊一起,去山腳下散步。有一個周末,索爾和薩萊兩人單獨去了新耶路撒冷,這是自十七標準年前瑞秋回家和他們同住以來,他倆第一次獲得獨處的時間。

但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具有田園的詩意。索爾經常在夜裡醒來,獨自赤腳走下廳堂,而薩萊總會在那裡凝視著熟睡的瑞秋。漫長的一天結束後,當他們在老舊的搪瓷桶里給瑞秋洗澡,或是當牆壁泛出粉紅微光,他們給她掖好被角,孩子總會說:「我喜歡待在這個地方,爸爸,但是我們明天回家好嗎?」索爾就會點頭。當講完晚安故事,唱過搖籃曲,給她晚安前的吻,確定她已經睡著之後,他會踮起腳尖走出屋子,然後會聽見悶悶的聲音——「晚安,金絲燕」——從床上裹著蓋毯的小小身子里傳來,而他也得回答「晚安,小雨燕。」

當索爾躺到床上,身邊是他深愛的女人,正輕柔地呼吸著,似乎已經睡著,他會望著希伯倫那一輪或兩輪小小的月亮移過粗糙的牆壁,在牆上映出一抹抹慘淡的條紋,此時,他就會同上帝進行對話。

索爾每晚都同上帝說話,但直至好幾個月之後,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在做什麼。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好笑。對話並不是禱告,而是一種憤怒的獨白——在變成惡罵之時有些亂無頭緒——這是他和他自己的爭論,言辭激昂;但並不總是和他自己。有一天索爾意識到這些激烈的辯論主題如此深刻,牽涉的利害關係如此嚴正,所涵蓋的領域如此廣闊,因這種缺憾受他嚴責的人只有惟一的可能:上帝本身。自從索爾具有了人格神的觀念,他晚上都睜眼躺著思量人類的悲苦,思擾個人的生活,這些對索爾來說是完完全全的荒唐,這種對話式的思維方式讓他懷疑起自己的神志是否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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