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二章

「閣下……」索爾縮縮肩扭脫了第一個人的手,向主教哭喊道。剩下的三個驅魔師都上前幫忙,而那些同樣壯碩的誦經師則在索爾身邊打轉。主教已經背過身去,像是在凝視著黑暗。

外面的聖所回蕩著索爾的呻吟和鞋跟刮擦地面的聲音,最後索爾的腳踢到了領頭的驅魔師身上最不聖潔的地方,他發出一聲巨大的喘息聲。抗爭的結果卻沒有受此影響。索爾被扔到了街上。最後一個看門人別著臉,把索爾稀巴爛的帽子扔還給他。

索爾又在盧瑟斯多呆了十天,不過除了在強大重力下愈深的疲倦之外,他別無所獲。教會堂的官員不理會他的電話。他根本就進不了神殿大宅一步。驅魔師全都在前廳門口等著他。

索爾遠距傳輸至新地和復興之矢,去富士星和鯨心,去天津四丙和天津四丁,但是不論哪個地方的伯勞神殿,都讓他吃了閉門羹。

精疲力盡,心灰意冷,一文不名,索爾傳輸回故鄉巴納之域,把電磁車從長期停車場取出來,趕在瑞秋生日到來之前一小時抵達了家。

「給我帶什麼禮物了嗎,爸爸?」十歲的小女孩激動地叫道。那天薩萊告訴她索爾去外地了。

索爾拿出包裝好的包裹。一套《紅頭髮安妮》系列全集。這不是他本來想帶給她的東西。

「我能打開它嗎?」

「再等會兒,小寶貝。和其他東西一起打開吧。」

「好不好嘛,爸爸,求求你了。現在就只有這一樣東西嘛。要等到妮姬和其他孩子都過來嗎?」

索爾望了望薩萊的眼睛。她搖搖頭。瑞秋記得僅僅幾天前她邀請了妮姬、李娜還有其他的朋友一起參加她的生日宴會。薩萊還沒有編出合適的借口。

「好吧,瑞秋,」他說,「在宴會開始前就只有這一件禮物。」瑞秋撕開這個小包裹的當兒,索爾看見了起居室里的大包裹,系著紅色的綢帶。是新自行車,當然。

在十歲生日前的整整一年裡,瑞秋都一直想要輛新自行車。索爾疲倦地想像著,明天要是她發現還沒到十歲生日就擁有了新自行車,會不會感到驚喜呢?或者他們也可以在那天晚上趁瑞秋睡著的時候就把自行車處理掉。

索爾癱在沙發上。紅緞帶讓他想起了主教的袍子。

在嚮往事屈服的時候,薩萊心裡從沒好受過。每次她清洗好一套瑞秋不能穿的嬰兒服,把它折好,放好,她就會默默地流淚,但是索爾不知怎樣總是能夠知曉。薩萊對瑞秋童年的每一個階段都非常珍惜,享受著萬物一天天正常的演化;一種她平靜接受的常態,她把它看作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她總是覺得人類經歷的精髓不只是在於那些巔峰時刻,譬如婚禮的日子或者成功的到來,它們在記憶中耀眼突出,像是老日曆中用紅筆圈出的日子;相反,而在於不經意間走過的平凡瑣事——周末下午,家中的每個成員都專註於自己追求的東西,他們在各自的工作中偶然相遇、聯絡,簡短的對話也不會在記憶中長時間存留,但是這樣的時間累加起來的增效作用卻是極為重要和永恆的。

索爾在閣樓找到了薩萊,她正逐個翻查著盒子,小聲地抽泣。這不是曾經為那些小東西退出家庭舞台時流下的溫柔的淚水。薩萊?溫特伯在大發脾氣。

「你在幹什麼,老伴?」

「瑞秋沒衣服穿了。每一樣東西都太大了。八歲孩子能穿的東西穿在七歲孩子身上就不合適。我記得我把她的一些東西擱到什麼地方去了。」

「別管它,」索爾說,「我們買點新的就是了。」

薩萊搖搖頭。「然後讓她每天都奇怪她最喜歡的衣服哪兒去了?不行。我留下了一些東西。它們肯定在這裡的什麼地方。」

「過陣子再找吧。」

「該死,沒有什麼過陣子了!」薩萊吼道,然後轉身背對著索爾,伸出雙手掩面哭泣。「對不起。」

索爾伸手抱住她。儘管他們接受了有限的鮑爾森理療,她赤裸的手臂也比他記憶中的消瘦許多。粗糙的皮膚下滿是黑點和血管。他緊緊擁抱住她。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大聲地哭起來,「這太不公平了。」

「是的,」索爾同意道,「這不公平。」陽光從蒙塵的閣樓窗欞中透過來,它看起來像是陰鬱的教堂。索爾總是很喜歡閣樓的味道——這樣的地方總是充滿了熱氣與朽木的氣味,未能充分利用,滿是未來的寶藏。今天這種感覺被毀了。

他在一個箱子旁邊蹲下。「來吧,親愛的,」他說,「我們一起來找。」

瑞秋依舊幸福快樂,享受著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會對周圍的不對勁稍稍感到困惑。她越來越年輕,要向她解釋發生的改變也越來越簡單了——它們都是一夜之間發生的——門前的老榆樹不見了,轉角處內斯比特先生以前居住的殖民地時代的屋子被改建成了新公寓,她的朋友都不見了——索爾首次在小孩身上見識到了別所不具的適應力。他想像著瑞秋生活在時間之潮崩潰的邊緣,她看不見身後暗潮湧動的深邃海洋,用她所存不多的記憶維持著平?,全心度過她每一天能夠擁有的十二到十五小時——她那詭異的現在。

索爾和薩萊都不願意自己的女兒與其他的孩子分開,但是很難找到和別人交往的辦法。瑞秋很高興與附近「新來的女孩」和「新來的男孩」玩——他們都是其他講師的孩子,朋友的孫輩,有段時間還和妮姬的女兒玩——但是其他的孩子都得學會習慣瑞秋每天都像第一次見面似的跟他們打招呼,完全不記得他們共同的過去,因而只有很少一部分敏感的孩子能夠看在她是個玩伴的份上繼續玩著「初次見面!請多關照!」的遊戲。

當然,關於瑞秋奇特怪病的故事在克羅佛早已不是秘密。這件事自從瑞秋回來的第一年便在整個大學傳開,很快又傳遍了整個鎮上。克羅佛對此的回應是小城鎮素來已久的風習——是有一些長舌婦四下八卦,也有些人說起這個時,語言和目光中藏不住同情憐憫和幸災樂禍——但是大多數成員都將保護性的羽翼圍繞著溫特伯一家,就像一個笨拙的母鳥在保護自己的幼崽一樣。

因而他們依然能夠過平靜的生活。就是在索爾不得不突然停課,早早退休為瑞秋求醫問葯的時候,也沒有人提起過真正的原因。

但是好景不長,在一個春日,當索爾走上門廊時,他看見他七歲的女兒哭哭啼啼地從公園回來,身後纏著一大群新聞記者,他們的植入式攝像器閃閃發光,通信志伸展開去,那一刻,他知道他們生活的平靜階段已經永遠地結束了。索爾從門廊上跳下,跑到瑞秋的身邊。

「溫特伯先生,您的女兒感染了時間疾病,已經處於晚期,這是真的嗎?七年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她會憑空消失嗎?」

「溫特伯先生!溫特伯先生!瑞秋說她認為拉本?道威爾是議院首席執行官,而今年是公元2711年。是她完全丟失了三十四年的記憶,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因梅林症引起的幻覺?」

「瑞秋!你記得自己成年人時候的事情嗎?再次變成孩子感覺怎樣?」

「溫特伯先生!溫特伯先生!請再拍一張靜照好吧。您能不能提供一張瑞秋大一些時候的照片,您和孩子站著看照片,讓我們拍張照?」

「溫特伯先生!這真的是光陰冢的詛咒嗎?瑞秋是不是看見了伯勞鳥老怪?」

「嘿,溫特伯!索爾!嘿,老索!當這個孩子消失的時候,您和您的老婆要怎麼辦啊?」

有一個新聞記者堵住了索爾去前門的路。那人身子前傾,眼睛的全方位鏡頭朝前探出,為瑞秋的特寫調焦。索爾抓住那人的長髮——這傢伙圖省事扎了條辮子——把他扔到了一邊。

人群在屋外嘶叫怒吼,持續了整整七周。索爾意識到他忘記了這種他曾經十分熟悉的小型團體的特性:他們總是頻繁地騷擾,活動範圍不廣,有時展開一對一的跟蹤窺探,但是他們從不會動用那條最為惡毒的傳統,即所謂「公眾有權知道」的原則。

但是環網卻會這麼做。索爾不會讓自己的家庭變成報道者包圍圈永恆的囚徒,因而他採取了主動策略。他安排了覆蓋面最廣的遠距傳輸線纜新聞節目採訪,參與全局的討論,並親自參與中央廣場醫療研究秘密會議。在十個標準月之內,他在八十個星球上發布了為女兒尋求幫助的信息。

成千上萬的個人和單位主動向他們提供幫助,提呈紛至沓來,但是發送這些訊息的主體卻幾乎都來自信仰療師,項目開發人,研究機構以及自由研究者,他們願意提供幫助以換取獨家報道的權利,伯勞鳥崇拜者和其他熱衷於宗教的人們則指出瑞秋是罪有應得,多家廣告代理商發來邀請,要求瑞秋為產品作形象代言,媒體代理商也提出要幫助瑞秋「處理」這些代言邀請,另外就是普通民眾發送來的表示同情的消息——或是頻繁地亮出信用晶元,或是科學家們發來的表示懷疑的文章,或是全息電影製片人和書商發來的要求買斷瑞秋生活著作權的消息,還有地產商接二連三提供的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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