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一章

瑞秋不好意思地看看父親,又看看陌生人,明顯感覺到了他們當中的緊張氣氛,但又不知這氣氛從何而來。「呃,我想再打擾你們一下下。我本來是想進去睡覺的。我猜我自從染上了這種奇怪的病毒……大概是一種腦膜炎吧,很多人都這麼說,一定是它,讓我現在非常健忘。不管怎樣,見到你很高興,阿朗德淄博士。希望有天我們能夠在帝國大學再見。」

「我也是,」美利歐說,憂鬱而緊張地盯著瑞秋,索爾覺得他正在努力回憶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好的,那麼……」瑞秋邊說邊往後退去,她的膠底鞋在樓道上擦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那麼,晚安。明早見,爸爸。」

「晚安,瑞秋。」

她在門口停住了。草地上的煤氣燈光映照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像個不足十三歲的小娃娃。「再見,兩隻金絲燕。」

「再見,小雨燕。」索爾說,聽見美利歐也同時輕聲說出了同樣的話語。

他們沉默著站了一會兒,感受著夜幕在這個小鎮的降臨。一個小男孩騎著自行車經過,樹葉在車輪的碾壓下簌簌作響,輪輻在老舊街燈下的光暈中閃閃發光。

「進屋去吧,」索爾對這個一言不發的男人說,「薩萊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瑞秋應該已經睡覺去了。」

「現在我不去,」美利歐說。他站在那裡,成了一個剪影,雙手依然揣在兜里,「我得……這是個錯誤,索爾。」他轉身走開,然後回過頭。「等我回到自由島就給你電話,」他說,「我們會儘快安排下一次考察。」

索爾點點頭。三年的征途,他想。如果他們今晚離開她就會……在他們回來之前她就會還不到十歲了。「很好,」他說。

美利歐頓了頓,舉起一隻手揮別,然後沿著路緣走遠了,不顧腳下踩碎的落葉簌簌作響。

從此索爾再沒和他單獨會面過。

環網最大的伯勞教會堂位於盧瑟斯,索爾在瑞秋十歲生日前幾周遠距傳輸到了那裡。建築物本身並不比舊地教堂大多少,但是它通往主堂的飛廊懸壁,扭曲的上層建築,還有彩色玻璃窗的扶壁起到了很好的視覺效果,看起來相當恢宏。索爾的情緒很低落,何況盧瑟斯強大的重力完全無法起到放鬆的作用。儘管索爾和主教有預約,他也不得不等上五個多小時才被准許進入內室。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看著二十米高的彩鋼雕像緩慢旋轉,那看起來像極了傳說中的伯勞鳥……不過也有可能是對所有人造有刃武器的抽象敬意。而最為吸引索爾注意的,是漂浮著的兩個紅色球體,這讓那噩夢般的空間看起來活像個骷髏頭。

「溫特伯先生?」

「閣下,」索爾說。他注意到,在主教邁進大門的時候,那些在漫長的等待中陪同他的侍僧、驅魔師、誦經師和看門人都拜伏在黑瓦上。索爾也仿效他們完成了一個正規的鞠躬。

「快請,快請,請進,溫特伯先生,」主教說道。他的長袍袖子一掃,指向通往伯勞聖殿的門口。

索爾走了進去,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之地。迴音重重,這場面和他不斷重複的夢境中的景象相去不遠。然後他坐在了主教指給他的座位上。而主教坐上自己的位置,看起來就像是充滿現代氣息的桌子上雕刻得很精緻的小王座。索爾注意到主教是個盧瑟斯本地人,面部肥胖臃腫,但是依然跟所有的盧瑟斯居民看起來一樣駭人。他的長袍猩紅煞眼……明亮的、動脈血一樣的鮮紅色,不像是絲綢或者天鵝絨質地,反倒像盛在容器中的液體一樣流暢,邊緣上裝飾有顏色斑駁的貂皮。主教的每一個手指上都戴有一個巨大的戒指,紅黑相間,著實讓索爾心神不定。

「閣下,」索爾開口道,「首先讓我向你們表示歉意,我可能……或者已經違反了你們教會的禮儀。我承認自己對於伯勞教會知之甚少,但正是我那一點淺陋的見識把我帶到了這裡。如果我在無意中拙劣地錯用了稱謂或者術語,那只是出於無知,敬請原諒。」

主教朝索爾擺擺手。紅寶石和黑寶石在微光中閃爍著光彩。「稱謂是什麼並不重要,溫特伯先生。對於非教會成員,稱呼我們為『閣下』就已經非常得體了。但是,我們必須告知你,敝教的正式名稱是末日贖罪教派,而世人冒昧地稱作……伯勞鳥……的實體……在我們指稱之時……如果我們直呼其名的話……我們稱做大哀之君,或者更普遍的稱謂是——天神化身。那麼請接著說你想要問的重要問題。」

索爾略微傾了傾身子。「閣下,我是個老師……」

「請原諒我打斷你,溫特伯先生,你可遠遠不止是一個老師。你是名學者。我們對你關於倫理詮釋學的著作非常熟悉。其間的論證儘管不盡完善,但相當富有挑戰性。我們經常將之用作教義辯惑課程的材料。請繼續。」

索爾眨了眨眼。他的作品在學術界最為鳳毛麟角的領域之外幾乎無人問津,而這一席話真是讓他大跌眼鏡。不過在五秒鐘之內,索爾就緩過神來,他情願相信伯勞主教說這些只是想弄明白自己是在對誰說話,而且自己周圍的人手都是百里挑一的。「閣下,我的學術背景無關緊要。我拜見您是因為我的孩子……我的女兒……染上了疾病,而這個疾病,極有可能是她在一個對貴教有重要意義的地方開展研究工作之時染上的。當然,我說的是海伯利安星球上所謂的光陰冢。」

主教緩緩地點頭。索爾懷疑他是否知道瑞秋的事。

「你很清楚,溫特伯先生,你所提到的地方……也就是我們所稱的契約方舟……最近已經由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會宣布,不向那些所謂的研究者開放了,是么?」

「是的,閣下。我已經聽說了。我非常理解貴教的處境,是貴教出力協助了該項法令的通過。」

主教對這話沒有什麼反應。在香霧繚繞的幽暗遠端,小小的鳴鐘在吟唱。

「不論如何,閣下,我誠望貴教教義中的某個方面,能夠對小女的疾病有所幫助。」

主教的頭微微前傾,於是一束光芒照亮了他,他的額頭泛著光,雙眼便埋入了陰影里。「你是想接受教會神秘現象的宗教佈道嗎,溫特伯先生?」

索爾一隻手指觸著自己的鬍鬚。「不,閣下,除非這麼做能讓小女恢複健康。」

「令愛願意加入末日救贖教派么?」

索爾停頓了一會兒。「我再說一遍,閣下,她也希望病能好。如果加入貴教能夠讓她健康或者對治療有幫助,她將會認真考慮考慮。」

主教坐回椅子上,長袍沙沙作響。紅色似乎從他身上往陰暗中流動。「你說到生理上的健康,溫特伯先生。而我們的教派是精神救贖的最終裁決者。你沒有意識到,後者是前者不可或缺的前提么?」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古老而廣受尊敬的提議,」索爾說,「我女兒完全的康復就是我和我內人全部的關心所在。」

主教握拳撐著自己的大頭。「令愛的病屬於什麼性質,溫特伯先生?」

「那是……同時間有關的疾病,閣下。」

主教的身子往前傾了傾,突然緊張起來。「你說令愛是在哪一處聖所染上的疾病,溫特伯先生?」

「是在叫做獅身人面像的文明遺迹,閣下。」

主教迅速地站起身,桌面上的紙都被撞到了地上。就算不穿長袍,這個人的體重也會是索爾的兩倍。在不停擺動的紅袍中,完全站直的伯勞主教士居高臨下地看著索爾,就像是緋紅的死亡化身。「你可以走了!」這個大塊頭說道,「你的女兒是所有人中最受福佑,也是最不幸的。不論是你、教會……或是任何一個塵世上的人……對她都無能為力。」

索爾還抱著那最後的一絲希望求問道:「閣下,如果有一絲可能……」

「不可能!!」主教大叫,面紅耳赤,像是一個擁有實體的鬼魂。他敲著桌子。驅魔師和誦經師都出現在門口,他們鑲著紅邊的黑袍和主教衣裝的裁剪如出一轍。一身漆黑的看門人完全混在了黑暗中。「拜會到此結束,」主教說,聲音小了許多,但是言之鑿鑿,帶著一語定終局的意味。「令愛是被化身研的,她將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獲得救贖,否則,她將和所有有罪之人和不信仰化身之人一樣,在某天遭到懲罰。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閣下,如果我能再佔用您五分鐘時間……」

主教打了個響指,驅魔師就上前把索爾架走了。他們都是盧瑟斯人。每個人單挑五個索爾都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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