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章

「不止這個,」瑞秋嘆氣道,「你不知道。外面可是一個狗咬狗一樣殘酷無情的世界。」她皺皺眉頭。「你見到我的數學安賽波了嗎?我的整個屋子完全是一團糟。什麼東西都找不到了。」

索爾清了清嗓子。「今天不上課,孩子。」

瑞秋盯著他。「不上課?今天星期二耶!還有六周我就要畢業了耶!搞什麼啊?」

「你生病了,」薩萊肯定地說,「你可以在家裡待上一天。就今天。」

瑞秋的愁容更深了。「生病了?我沒有不舒服啊。只是感覺有點怪怪的。就像是有什麼東西不……不對勁。就好比說,放映室里的沙發怎麼都變了個方向?其普斯到哪裡去了?我叫了它好多聲它都不來。」

索爾抓住了女兒的手腕。「你已經生病很久了,」他說,「醫生說你醒來時可能會忘記一些東西。我們去校園走走聊聊吧。怎麼樣?」

瑞秋面露喜色。「翹課去大學校園?太好了。」她又立即裝出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真希望我們別碰上羅傑?舍爾曼。他在那兒跟著大一新生學微積分,他真是個人見人厭的討厭鬼。」

「我們不會遇到羅傑的,」索爾說,「準備出門嘍?」

「馬上,」瑞秋靠過去給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再見金絲燕。」

「再見小雨燕。」薩萊說。

「好啦,」瑞秋粲然一笑,長發甩過肩膀,「我準備好了。」

因為要經常前往巴薩德市,索爾購買了一輛電磁車。在一個秋高氣爽之日,他駕著它遠遠地在最底層車道緩緩行駛著,享受著身下剛收割的玉米田的景象和怡人的馨香。許多在田中勞作的男男女女向他招手。

自打索爾童年時代起,巴薩德就蓬勃地發展壯大,但是猶太集會堂仍處在城市最古老的一處聚居地邊緣。神殿很古老,索爾也感到自己的蒼老,甚至連他進門之前戴上的圓頂小帽看起來也很陳舊,那頂帽子經過數十年的使用,早已磨得只剩一層薄皮。但是牧師卻很年輕。索爾意識到來人至少已經四十——他深色的頭皮之上兩側的頭髮已見稀疏——但在索爾的眼裡他也只不過是個孩子。當這位年輕人建議他們在街對面的公園中進行這場談話時,索爾感到一陣欣慰。

他們在公園長凳上坐下。索爾奇怪地發現自己手裡還拿著圓頂小帽,那片布在他手裡遞來遞去。空氣中傳來一陣焚燒樹葉和前夜降雨的味道。

「我並不太明白,溫特伯先生,」牧師說道,「你的心緒之所以被擾亂,是因為那個夢,還是因為自從做那個夢之後你的女兒就病了?」

索爾仰頭感受著灑在臉上的陽光。「準確地說,都不是,」他說,「但是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兩者有聯繫。」

牧師的手指拂過下唇。「您女兒多大年齡?」

索爾微微猶豫了一下,但是牧師沒有察覺。終於索爾說道:「十三。」

「她的病……嚴重嗎?有沒有危及生命?」

「不會危及生命,」索爾說,「還沒有。」

牧師雙臂交叉著擺在他滾圓的肚子上。「你不相信……我能叫你索爾嗎?」

「當然。」

「索爾,你不相信是你自己,因為做這個夢……從而引起了女兒的疾病,是吧?」

「是的,」索爾說,坐了一會兒,冥思苦想自己說的是否真話,「是的,牧師,我根本不相信……」

「叫我摩特,索爾。」

「好的,摩特。我來並不是因為我相信是自己——或者夢——引起了瑞秋的疾病。但是我相信,我的潛意識可能在試圖告訴我什麼秘密。」

摩特的身體微微前後搖晃著。「在這點上,也許神經專家或者心理學家更能給予你幫助,索爾。我並不確定自己知……」

「我想了解一點關於亞伯拉罕的故事,」索爾打斷了他的話,「我是說,我曾經接觸過不同的倫理體系,但我還是難以理解其中的一個,在那個體系的開端,神明竟會命令父親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不,不是,不對!」牧師大叫道,兒童一樣短粗的手指在面前胡亂地揮舞。「當時機到的時候,上帝制止了亞伯拉罕的手。他決不會允許有人類獻祭在他的面前。那是對上帝意願完全的服從所以……」

「是的,」索爾說。「順從。但是聖經上說,『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上帝一定已經細究過他的靈魂,知道亞伯拉罕已經準備好殺死以撒。僅僅是表面上的順從而沒有衷心的奉獻一定不會讓創造萬物的上帝滿意。要是亞伯拉罕愛自己的兒子勝過熱愛上帝,又會發生什麼呢?」

摩特以手指敲擊了一會兒膝蓋,然後伸手抓住索爾的上臂。「索爾,我能看出你很為令愛的疾病擔憂。但是不要把它和八千年前著就的文獻混為一談。能不能多告訴我一些令愛的消息。我是說,現在不會有孩子因為疾病而夭折。至少在環網內不會。」

索爾起身,笑了一下,然後往回走了幾步,抽回手。「我很想再說點別的,摩特。我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但是我得回去了。今晚我還有課。」

「這周安息日你會來神殿嗎?」牧師問,張開他粗短的手指,準備離別前的握手。

索爾把圓頂小帽丟到年輕人的手中。「可能就是這幾天吧,摩特。就這幾天之內我會來。」

那年秋天晚些時候,索爾從書房窗口望出去,看見屋前光禿禿的榆樹下站著一個黑色的身影。是傳媒界的人,索爾想,他的心沉了下去。整整十年他都懼怕著秘密傳出去的一天,他知道那意味著他們在克羅佛簡樸的生活即將終結。他走出去,走入傍晚的寒意料峭。「美利歐!」甫一見到那個高大男人的面容,他便喊了出來。

考古學家站在那,雙手插在藍色長大衣的口袋裡。儘管他們上次接觸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個標準年,阿朗德淄並沒有怎麼老——索爾猜測他的身體年齡應該只有二十七八歲。但是這位年輕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卻滿是憂愁。「索爾,」他喊道,伸出手,幾乎有點不好意思。

索爾熱情地和他握手。「我不知道你回來了。進屋說吧。」

「不用了,」考古學家後退了半步,「我已經在外邊站了一個小時了,索爾。但是我沒有勇氣進門。」

索爾嘴唇動了動,但最後只是點了點頭。他把雙手放進衣袋裡避寒。首批星星開始在屋子的黑色山牆之上閃亮。「瑞秋現在不在家,」最後他說,「她去圖書館了。她……她以為自己有一篇歷史論文要交。」

美利歐精疲力竭地深吸一口氣,點點頭以示回應。「索爾,」他說,聲音含糊不清,「希望你和薩萊能夠理解我們已經盡了全力。考察隊已經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三個標準年。要是大學沒有切斷資金供應我們還可能待得更久。但是我們完全沒有發現任何……」

「我們理解,」索爾說,「並感謝你發來的超光訊息。」

「我自己也單獨在獅身人面像里生活了好幾個月,」美利歐說,「從儀器顯示看來,那不過是一堆沒生命的石頭,但是有時候我覺得我能感應到……有什麼異樣的東西……」他又搖搖頭。「是我辜負了她,索爾。」

「別這樣說,」索爾說著,抓住年輕人籠罩在羊毛大衣下的肩膀,「但是我有個問題。我們和議員接觸過……甚至還向科委的領導們問起過……但是沒有人能跟我解釋為什麼霸主不願花更多的時間和金錢調查海伯利安上的現象。在我看來,僅就這個星球的科研潛力他們也早該投資讓它加入環網。他們怎麼會對一個光陰冢那樣的謎團視而不見?」

「我明白你的意思,索爾。其實,先前我們的資金被撤回這事兒也非常可疑。就好像霸主有一個政策要讓海伯利安保持在無法觸手可及的距離一樣。」

「你有沒有覺得……」索爾說,但就在那時瑞秋在清秋的暮色中向他們走了過來。她的雙手深深藏在紅夾克里,頭髮剪得短短的,是幾十年前世界各處年輕人追捧的樣式,圓圓的臉蛋都被凍得通紅。瑞秋正處在童年邊緣,快要向成年蛻變;她的長腿籠在牛仔褲里,配上運動鞋和寬鬆的夾克,看起來像極了一個男孩的側影。

她沖著他們笑道:「嗨,爸爸。」她在微弱的光線中走得更近,羞澀地朝美利歐點了點頭。「對不起,我並沒有想要打擾你們的談話。」

索爾吸了一口氣。「沒關係,孩子。瑞秋,這是從自由島帝國大學來的阿朗德淄博士。阿朗德淄博士,這是我的女兒瑞秋。」

「很高興見到你,」瑞秋說著,眉開眼笑,「哇,帝國大學。我讀過它的招生目錄。真希望我哪天也能去。」

美利歐僵硬地點了點頭。索爾看見他肩膀和軀幹彆扭地動了動。「那麼你……」美利歐說道,「我是說,你想在那兒學習什麼呢?」

索爾以為瑞秋能夠聽出這個男人聲音里的痛苦,但她只是聳聳肩笑了。「噢,天哪,我什麼都想學。老艾卡德——他是我在教育中心念高級班時教古生物學和考古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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