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

她在調職到奈藤黑塞爾一周之後認識了索爾;又過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應允了。最初她對這個身材矮小的研究生並沒有什麼感覺。那時候她還穿環網時裝,研究後毀滅主義音樂理論,閱讀《訃告與虛無》以及來自復興之矢和鯨逖中心最為前衛的雜誌,扮出一副老成模樣,假裝對生活厭倦,故意使用叛逆詞句。在那場莫爾主任舉辦的優等生派對上,當那個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摯的歷史系學生將什錦水果灑到她身上的時候,這些表象並沒有讓他敬而遠之。而人們一聽到索爾·溫特伯的巴納口音,看見他購自克羅佛鄉紳商店的服飾和來時胳膊下不經意夾著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面孤獨》,立即就會打消初次見面時從他身上覺察出的猶太家世傳承而來的異樣感覺。

索爾對她是一見鍾情。他凝視著那個笑聲朗朗、面色紅潤的女孩子,完全沒有注意那昂貴的衣裝和時尚的滿州風情長指甲,它們僅僅是愈發凸顯了她的人格,那魅力光芒四射,彷彿燈塔照亮了這名孤獨的晚生。在遇見薩萊之前,索爾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從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灑在她衣服前襟,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結為連理,他的生命將永遠不會完整。

在索爾的學院任職公告發布後一周,他們結婚了。他們選擇去茂伊約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過遠距傳輸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內他們租用了一個移動小島,駕著它獨自在赤道群島的奇景間穿行。索爾永遠不會忘記腦海里那些陽光普照、風聲勁吹的日子,還有他將永遠珍愛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薩萊晚間裸泳後上岸時,頭頂中央的群星閃耀,胴體在小島磷光閃爍的尾波中披鑽掛金。

他們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個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後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爾記得當薩萊疼痛得蜷縮起身子的時候他怎樣抱著她撫慰她。難產。最後,瑞秋?薩拉?溫特伯於凌晨兩點零一分在克羅佛縣醫療中心奇蹟般地降生了。

嬰兒的降生像嚴肅的學術課題一樣闖入了索爾原本唯己獨妄的生活,也如巴納數據網的音樂評論一般進入了薩萊的職業生涯,但是他倆都不介意。初為人父人母,生活總是混合著疲憊與歡樂。深夜還不到哺乳時間的時候,索爾會偷偷溜到保育室,檢查下瑞秋的狀況,站在那久久凝視這個嬰孩。很多時候,他會遇見早已在那裡的薩萊,於是他們手挽著手,看著孩子令人驚訝地趴在床上熟睡,屁屁露在外邊,頭埋進嬰兒床頭柔軟的墊子。

』有為數不多的孩子不賣弄乖巧要討別人喜歡,因而看起來更可愛,瑞秋就是其中之一;在她還不到兩標準歲的時候,模樣和性格已經令人垂愛——她遺傳了母親的淡棕色頭髮、紅潤的臉頰、坦誠的微笑,還有他父親棕色的大眼睛。朋友們都說這孩子綜合了薩拉的敏感和索爾智慧的精華。一個朋友,學院中的兒童心理學家,曾經評論說五歲的瑞秋已經顯示出一個真正的天才少年應具有的可貴品質:條理清晰、求知慾旺盛、對他人的移情、熱情,以及強烈的公正感。

一天,索爾正在辦公室里研究一些來自舊地的古老文件,當研讀至碧翠絲對但丁?阿基利耶里世界觀的影響之時,他的注意力被一篇文章吸引,它出自一名20或21世紀批評家的手筆:

她(碧翠絲)本人對他來說依然真實,依然是萬物和美麗的化身。她的天性成為他的里程碑——梅爾維爾將會以超於常人的莊嚴,稱之為格林威治標準……

索爾停下來查閱了格林威治標準的定義,然後繼續讀下去。批評家附了一則個人評論:

我深信,我們中的大部分,曾擁有像碧翠絲一樣的孩子、配偶,或是朋友,他們天生具有的善良與睿智,讓我們在撒謊的時候為謊言羞愧得無地自容。

索爾關掉了顯示器,注目著公場上方樹枝格成的黑色幾何圖案。

瑞秋並非十全十美。五標準歲的時候,她曾小心地剪下五個最喜歡的洋娃娃的頭髮,然後把自己的頭髮剪得比它們的還短。到七歲的時候,她堅決認為那些呆在鎮上南邊破舊房子里的外地工人缺乏有營養的食物,於是她拿光了餐室、冷藏櫃、冰箱以及食物合成器里的食物,說服三個朋友陪同她一起,將全家人一個月的口糧,價值好幾百馬克的食物分發了出去。

十歲的時候,瑞秋經不住斯塔比?波考維茨的挑唆,試圖爬上克羅佛最古老榆樹的頂端。在她爬了四十米,還差五米就能到達樹頂的時候,一根枝條斷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後重重地摔到地上。索爾當時正在討論地球首次核裁軍時代的道德意義並忙於查閱通信志,然後不打一聲招呼就丟下學生跑過十二個街區直奔醫療中心。

瑞秋摔斷了左腿和兩根肋骨,一片肺葉被刺穿,下顎骨折。索爾衝進門的時候,她正飄浮在恢複性營養液中,費力朝母親肩膀上方望去,微微笑著,張開她縫了許多針的下顎說道:「爸爸,我離樹頂只有十五英尺了。可能還要近一些。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瑞秋帶著得到教師肯定的榮譽從中學畢業,有五個星球上的聯合學院和三所大學願意提供獎學金,包括新地的哈佛大學。她選擇了奈藤黑塞爾。

索爾對女兒選擇了考古學為專業並不意外。關於愛女的最美好記憶之一,便是她兩歲時那些漫長的下午,她在前門廊下的沃土中挖掘,渾然不覺蜘蛛和骨垢的存在,並不時衝進房子去炫耀她發掘出的每一塊塑料片和生鏽的芬尼,想知道那些東西是打哪兒來的,留下這些東西的人們都像什麼樣子。

瑞秋在十九標準歲的時候就獲得了學士學位,同年夏天去了祖母的農場打工,並在秋季通過遠距傳輸離去。她在自由島的帝國大學就讀,當地時間二十八個月後,她回家了,色彩瞬時流回了索爾和薩萊的世界。

整整兩周里,他們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很有自知之明,在某些方面比那些年齡大她一倍的人還令人放心——休養生息,享受著家裡的生活。一天傍晚,日落之後,她在校園裡漫步時,向父親問起了關於他血脈的一些細節。「爸爸,你還覺得自己是個猶太人嗎?」

索爾驚於此問,伸手撥劃著自己日漸稀疏的頭髮。「猶太人?嗯,我想是的。不過這個詞已經失去原來的意味了。」

「那我是猶太人嗎?」瑞秋問。她的雙頰在稀薄的暮色中略略發光。

「只要你願意你就是,」索爾說,「反正舊地不在了,它也沒什麼意義了。」

「要是我是個男孩子,你會給我行割禮嗎?」

索爾笑起來,他被這個問題逗樂了,又有點難堪。

「我說真的。」瑞秋道。

索爾扶正了眼鏡。「我想應該會吧,孩子。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你去過巴薩德猶太教會堂嗎?」

「自從我受行了成人禮之後就再沒去過了。」索爾說道,回想起五十年前,父親借用理查德叔叔的桅輕船,將全家載至首都參加這項儀式。

「爸爸,為什麼現在的猶太人覺得那些事情……沒有在大流亡之前重要了?」

索爾張開雙臂——他的雙手結實有力,看起來不像是學者,倒像是雙石匠的手。「真是個好問題,瑞秋。可能是因為太多的夢想已破滅。以色列已經不存在了。新聖殿存在的時間太短,遠不及從前那兩座。上帝以前一次的手法再次毀滅了地球,從而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這又讓猶太人漂泊離散……永生永世。」

「可是有些地方的猶太人依然保留著民族性和宗教性的特習。」他的女兒堅持道。

「噢,的確是這樣。在希伯倫和中央廣場一些與世隔絕的地域,你甚至能找到完整的宗教群體……哈希德派、東正教派、哈斯摩尼,不過都是些名字……他們實際上都……都已失去了宗教意義,並弄得花里胡哨……僅是為了迎合遊人的興趣而已。」

「就跟主題公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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