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章

以後的什麼時候,領事在下面叫他們,他們便走下去吃東西了。

廚房非常狹窄,沒有飯桌,於是他們來到船尾的大艙中,把它作為他們的休息室。他們把三隻箱子排在一起,暫且拼成一張桌子。低矮的船樑上掛著四盞提燈,休息室被它們照得火亮。海特?馬斯蒂恩打開床上的一扇窗,微風吹了進來。

領事已經在大箱子上擺好盤子,盤子上高高壘著三明治,現在他又回來了,手裡托著稠白色的杯子和咖啡。他倒著咖啡,其他人吃著。

「真好吃,」費德曼?卡薩德說,「你從哪弄來的烤牛肉?」

「冰箱儲藏得滿滿的。在船尾的就餐間還有另一台大冰箱呢。」

「電冰箱?」海特?馬斯蒂恩問。

「不是。是雙重隔熱的。」

馬丁·塞利納斯嗅著鼻子,他拿起三明治盤子上的小刀,切了一大團山葵辣根,擺在他的三明治上。他吃了一口,眼裡被辣出淚花。

「一般要花多少時間進行穿越?」拉米亞問領事。

領事盯著他杯子里熱咖啡的圈圈,他抬起頭來。「抱歉,你說什麼?」

「穿越草之海。要多長時間?」

「到達山脈要花一夜,外加半天,」領事說,「如果風向對的話。」

「那……穿越山脈要多長時間?」霍伊特神父問。

「一天不到。」領事說。

「如果軌道吊車還能動的話。」卡薩德加上一句。

領事呷了一口熱咖啡,做了個鬼臉。「希望它還能動。不然……」

「不然怎麼樣?拉米亞問。」

「不然,」卡薩德上校說著,走到敞開的窗戶前,手貼在屁股後面,「我們將會被困在那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離光陰冢有六百公里,離南部的城市則有一千公里。」

領事搖搖頭。「不,」他說,「神殿的牧師,或者其他什麼人,反正支持朝聖的人,肯定會注意到我們走這條遠路的。他們會確定我們走的所有路線的。」

布勞恩?拉米亞交叉雙臂,皺緊眉頭。「把我們當成什麼……祭品嗎?」

馬丁·塞利納斯哈哈大笑,拿出了他的酒瓶:

「這些人是誰呵,都去趕祭祀?

這作犧牲的小牛,對天鳴叫,

你要牽它到哪兒,神秘的祭司?

花環綴滿著它光滑的身腰。

是從哪個傍河傍海的小鎮,

或哪個靜靜的堡寨山村,

來了這些人,在這敬神的清早?

呵,小鎮,你的街道永遠恬靜;

再也不可能回來一個靈魂

告訴人你何以是這麼寂寥。」

布勞恩?拉米亞的手摸到外衣下,拿出一根切削用激光器,那東西跟她的懈差不多大小。她拿著它,對著詩人的腦袋,說道:「你這卑鄙的爛狗屎。要是你再敢說句話……我發誓……我會把你燒成一堆渣。」

突然變得非常的安靜,僅僅傳來隆隆的背景聲——那是船隻的呻吟聲。領事走到馬丁·塞利納斯身邊。卡薩德上校邁了兩步,來到拉米亞身後。

詩人喝了一大口酒,嘲笑著黑髮女人。他的嘴邊濕漉漉的。「哦,建你的死亡飛船吧,」他低語道,「哦,建吧!」

拉米亞的蒼白手指握著那束激光。領事側身向塞利納斯靠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像著鞭撻的光束熔化了自己的眼睛。卡薩德朝拉米亞靠過去,就像兩米高的哆嗦影子。

「女士,」索爾·溫特伯背靠遠處的牆壁,坐在箱子上,他說道:「要不要我提醒你,這裡還有一個小孩?」

拉米亞朝右邊望去。溫特伯從船的碗碟廚上抽出了一隻深深的抽屜,把它放在床上,製成了一隻搖籃。他剛給嬰兒洗了個澡,默不作聲地走了進來,正好聽到了詩人的朗誦。現在,他正溫柔地把小孩放進軟軟的小窩中。

「抱歉,」布勞恩?拉米亞說,放下了小型激光器,「只是這傢伙,太讓我……生氣了。」

溫特伯點點頭,微微搖動著抽屜。看來,風力運輸船的輕柔搖晃,外加大輪子一刻不停的隆隆聲,已經使小孩進入了夢鄉。「我們都又累又緊張,」學者說道,「也許我們應該找個過夜的房間,好好睡一覺。」

女人嘆了口氣,把武器重新別到皮帶上。「我不會睡覺的,」她說,「這一切真是太……古怪了。」

其他人點頭同意。馬丁·塞利納斯正坐在船尾窗下的寬闊窗台上。現在,他抬起腿,喝了口酒,然後對溫特伯說:「老頭,講講你的故事吧。」

「對啊,」霍伊特神父說。他看上去筋疲力盡,就像死人一般,但是他那狂熱的眼睛正在灼燒著。「跟我們講吧。在我們抵達前,我們得聽完故事,花點時間好好想想。」

溫特伯撓撓自己光禿禿的腦袋。「這故事很乏味,」他說,「我以前從沒來過海伯利安。我的故事裡沒有跟怪物的對抗,沒有英勇豪俠的義舉。這只是一個沒有筆記的人用他自己對史詩冒險的想法講敘給一班學生的故事。」

「這樣更好,」馬丁·塞利納斯說,「我們需要催眠劑。」

索爾·溫特伯嘆了口氣,扶了扶眼鏡,點點頭。他的鬍鬚中夾雜著几絲黑色,但是絕大部分已經花白了。他把提燈拉低到小孩的床前,然後走到房間中部的一張椅子邊坐了下來。

領事熄滅了其他提燈,給想喝咖啡的人倒了點咖啡。索爾·溫特伯的話慢條斯理,仔細精確地思量著措辭,不久之後,他那輕柔的抑揚頓挫摻進了風力運輸船的綿軟隆隆聲,以及緩緩的高吟聲。船繼續向北移動。

學者的故事:

忘川之水何其苦

在瑞秋降生之前,索爾·溫特伯和妻子薩萊一直過著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女兒的到來更將一切都變得至善臻美。

薩萊懷孕的時候已經二十七歲了,索爾二十九歲。他們誰也沒有考慮過接受鮑爾森理療,因為他們倆都無力承擔理療費用,何況就算不接受這種護理,他們也有望再健康生活五十年。

夫婦倆都是土生土長的巴納之域居民,從沒離開過故星。巴納是霸主最古老同時也最平淡無奇的成員之一。它加入了環網,不過它是否屬於環網對索爾和薩萊來說並沒有多大區別,反正他們也負擔不起頻繁的遠距傳輸旅行,再說他們也不怎麼想去其他地方。索爾在奈藤黑塞爾學院任教,講授歷史和古典文學研究,並潛心研究倫理演變,最近剛慶祝了自己在該院任職的第十個年頭。奈藤黑塞爾地方不大,學生人數也不到三千,但它的學術聲望遠播星外,吸引了環網各地的年輕學子。這些學生抱怨得最多的是:奈藤黑塞爾及其周遭的克羅佛社區完全是在玉米海洋中營造出的文明小島。的確如此;這所學院和首府巴薩德之間的地表距離足有三千公里遠,其間經過適宜性改造的土地全部被用作了農耕。那一片玉米地連著大豆田連著玉米地連著麥田連著玉米地連著稻田連著玉米地,又平坦又單調,別指望中間有一座山峰、一片森林來打破這個局面,哪怕是一座山包都沒有。激進詩人薩姆德?布列維曾在奈藤黑塞爾學院短期任教,直至格列儂高叛亂爆發之後遭到解僱,就在他遠距傳輸前往復興之矢時,他告訴朋友,位於巴納之域南新澤的克羅佛縣組成了天下第八大荒涼地帶,就像是宇宙屁股尖上最小的一個疙瘩。

溫特伯夫婦卻喜歡這個地方。克羅佛,一個兩萬五千人口的城鎮,很可能依照某個19世紀美國中部城市的模版重建。街道寬闊,兩旁的榆樹和橡樹的樹冠連成悠長的拱頂(巴納曾經是第二個太陽系外地球殖民地,比霍金驅動的發明和大流亡要早好幾百年的歷史,那時候的種艦都是些龐然大物)。克羅佛的家舍也反映了從維多利亞早期到加拿大復興各個時代的風格,不一而足,但它們看起來都是些白房子,遠遠矗立在修剪齊整的草坪上。

學院的風格則是屬於喬治時代,橢圓形的公場外圍繞著一圈紅磚白柱的建築物。索爾的辦公室在普萊徹大廳三層,那是校園裡最古老的建築,冬日裡能望見窗外光禿禿的枝條將公場格成複雜的幾何形狀。索爾喜歡這個地方粉筆塵和舊木的味道,自他來這裡就讀的第一天起,那種味道就從沒改變過,每一天他爬樓梯上辦公室的時候,都享受著腳下被踏出的深深凹槽,這是整整二十屆奈藤黑塞爾學生遺留下的寶貴饋贈。

薩萊生於巴薩德與克羅佛之間的一個農場,在索爾獲得博士學位的前一年獲得了音樂理論博士學位。她一直是個活潑快樂的年輕女子,儘管按大多數人的標準來看,她的外表並不算漂亮,但是她的個性彌補了其中的缺陷,並在今後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著這種魅力。薩萊曾去外星天津四丙的新里昂大學深造過兩年,但是她在那裡思鄉情切:那裡的太陽總是突然就沉了,群峰連綿的山崗像一把鋸齒縱橫的鐮刀把陽光切成一片一片,她渴望見到自己家鄉長達幾小時的日落,巴納巨大的恆星懸在地平線上像一個巨大的紅氣球拴在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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