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我一個也沒發現。海倫娜和我離婚的同時,我退出了禪靈教。當時,賬單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我不得不變現了大多數股票,變現了長期投資。海倫娜拿走了她的份額,我只剩下這些了(當時我不僅天真,而且還在熱戀中,她叫她的律師草擬了結婚契約……我真蠢。)。

最後,我開始縮減開支,削減我的遠距傳輸,把機器人僕人炒掉,即便如此,我還是面臨著財政危機。

於是我去見泰倫娜·綠翼·翡。

「沒人想讀詩。」她邊說,一邊翻閱著一堆薄薄的《詩篇》,那是我過去一年半時間裡寫就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垂死的地球》不就是詩么?」

「《垂死的地球》只是僥倖,」泰倫娜說。她的指甲又長又彎,塗成綠色,那是新近流行的中式時尚;它們纏繞著我的手稿,就像某種葉綠獸的爪子。「它能賣出去,是因為大眾的潛意識願意接受罷了。」

「也許大眾的潛意識也願意接受這個呢。」我說。我開始有點惱火了。

泰倫娜笑了。笑聲不太悅耳。「馬丁,馬丁,馬丁,」她說,「這是詩。你寫的是天國之門,北美馴鹿群,可給人帶來的感受卻是孤獨,情感轉移,痛楚,以及對人類的冷嘲熱諷。」

「那又怎樣?」

「那就是說,沒人會願意付錢去觀賞別人的痛苦的。」泰倫娜譏笑道。

我扭頭離開她的桌子,走到房間的遠側。她的辦公室佔據了超線尖塔四百三十五層的整層樓,那是在鯨逖中心的巴別區。沒有窗,整個圓形房間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敞開的,由太陽能動力密蔽場屏蔽,完全看不出一點閃光。這就好像站在兩個灰色的盤子中間,盤子懸浮在天地中間。我看著半公里之下,小尖塔之間的深紅色的雲朵,讓我覺得盛氣凌人。泰倫娜的辦公室沒有門,沒有樓梯,沒有電梯,沒有磁力升降機,也沒有地板門:完全沒有與其他各層的連接。進入泰倫娜辦公室的辦法,是通過那個五面的遠距傳輸器,就是那個在半空中閃著微光的東西,看上去像抽象全息雕塑。我在感到盛氣凌人的同時,突然想到了如果塔著火,動力失靈,一切會如何。我說:「你是不是說你不打算出版?」

「完全不是,」我的編輯笑道,「你為超線掙了幾十億馬克,馬丁。我們會出版的。我說的僅僅是:沒人會買的。」

「胡說!」我叫道,「雖然不是所有人賞識好詩,但還是有好多人會讀的,會讓它成為暢銷書的。」

泰倫娜沒再笑出聲,但是綠色的唇緣朝上微翹。「馬丁,馬丁,馬丁,」她說,「自從古騰堡時代以來,有文化的人正不斷減少。在20世紀,所謂的工業民主國家中,一年讀一本書的的人連百分之二都不到。而當時,聰明的機器、數據網、友好界面環境還沒出現呢。到了大流亡時,霸主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都覺得沒理由要閱讀了。所以他們也不會操他們那份心,去學習怎麼讀。而現在更糟了。環網有一千億多的人類,他們中不到百分之一的人會操心去硬傳任何印刷材料,而讀書的就更少了。」

「《垂死的地球》賣掉了幾乎三十億本呢。」我提醒她。

「嗯哼,」泰倫娜說,「那是天路歷程效應。」

「什麼效應?」

「天路歷程效應。在……什麼時候來著!——17世紀的舊地,馬薩諸塞殖民地上,每個體面的家庭都得在家裡放上一本《天路歷程》。可是,我的天哪,沒人讀那書。希特勒的《我的奮鬥》和司徒卡茨基的《被斬首的小孩眼中的景象》同樣如此。」

「希特勒是誰?」我問。

泰倫娜微微一笑。「舊地的一名政客,寫過一點東西。《我的奮鬥》現在還在銷售……超線每隔一百三十八年會對版權作一次更新。」

「嗯,瞧,」我說,「我想花幾個星期來潤飾潤飾我的《詩篇》,把我最好的貨色加給它。」

「妙極。」泰倫娜笑道。

「我猜你還會像上次那樣幫我編輯一下的,對不?」

「完全不會,」泰倫娜說,「這次再沒有什麼思鄉之情了,你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我眯起眼。「你是說這次我能寫無韻詩?」

「當然。」

「哲學呢?」

「寫吧。」

「試驗章節?」

「可以。」

「你會按我寫的直接出版?」

「完全正確。」

「有沒有賣出去的可能?」

「一點狗屁可能也沒有。」

我所謂的「花幾個星期來潤飾潤飾我的《詩篇》」,結果變成了十個月的強迫症勞動。我關掉了房子里大多數房間,僅僅開著天津四丙的塔樓書房,盧瑟斯的運動房,廚房,以及無限極海的盥洗室筏子。我每天毫不間斷的工作十小時,然後休息一下,做些體力運動,之後吃頓飯,打個盹,接著回到我的書桌,開始另外八小時的定額工作。這就像五年前時光的翻版,當時我正從中風中恢複過來,有時要花上一小時,或者一天,一個詞語才會找上門來,思想才會把根扎進語言的土壤。而現在,那過程甚至變得比當時還要緩慢,我痛苦地搜索著最完美的詞語,最精確的韻律結構,最有趣的形象,對最難捉摸的情感最難以言喻的比擬。

十個標準月後,我大功告成,我終於明白了一句古老格言,大意是:書或詩永遠無法完成,只有拋棄。

「你覺得怎麼樣?」泰倫娜翻讀著我的第一稿,我問她。

她的眼睛是失神的褐色磁碟狀,是那星期的當紅款式,但是這並沒有掩藏眼裡的淚花。她擦掉一滴。「很美。」她說。

「我試著模仿了古典作家的風格。」我說,突然有點害羞。

「你成功了,非常棒。」

「《天國之門插曲》還是不太完善。」我說。

「很完善了。」

「這首詩講的是孤獨。」我說。

「是很孤獨。」

「你覺得它準備好了嗎?」我問。

「它很完美……是一部傑作。」

「你覺得它能賣出去嗎?」我問。

「他娘的絕不可能。」

他們計畫第一版先出七千萬份《詩篇》的硬傳本。超線在數據網做廣告,安放全息電視商業廣告,傳輸軟體插告,並且成功地慫恿到暢銷作家的吹捧,確定它在《新紐約時代圖書專版》和《鯨心評論》上評論過。通常,就是花大錢做廣告。

《詩篇》在第一年出版的時候賣掉了兩萬三千本硬傳本。十二馬克的傳輸價中,我能得到百分之十的版稅。超線已經付給我兩百萬馬克的預付款,我已經替他們掙回了一萬三千八百馬克。第二年賣掉了六百三十八份硬傳本;數據網優惠本一本也沒賣出去,也沒有全息電影購買,沒有書籍巡遊。

《詩篇》賣不出去,負面評論反倒出彩起來:「晦澀……過時……不切合當今的潮流。」《時代圖書專版》如是說。「塞利納斯先生寫了一出毫無溝通可言的終極戲劇,」《鯨心評論》的烏爾班·卡普里寫道。「他自己沉湎在夸夸其談的迷亂放縱之中,」「全網時刻!」的馬爾芒·韓俐發動了最後的致命一擊,「哦,這屁詩,管他誰寫來著——沒法讀。別去試。」

泰倫娜·綠翼·翡似乎沒當一回事。第一篇評論和硬傳利潤揭曉的兩個月後,我酒中作樂的十三天工夫過後的一天,我傳送到了她的辦公室,一屁股坐進黑色的流沫椅子中,那椅子蹲在房間中央,就像一頭絲絨黑豹。鯨逖中心傳奇的雷暴正在進行,雄天偉地的閃電響徹血染的雲霄,就在無形的密蔽場對面肆虐。

「別緊張,」泰倫娜說。她那身行頭是這星期的時尚款式,包括黑尖的髮式,那尖頂聳立在她的腦門上,有半米高;身體場透明器,那變化陸離的顏色流隱藏——又同時展現了底下的裸體。「第一版總共也就六萬傳真傳輸,沒剩下多少了。」

「你不是說計畫出七千萬嘛。」我說。

「對,嗯,但是超線的常駐人工智慧讀過之後,我們就改變了主意。」

我越發地陷進流沫中。「連人工智慧也不喜歡?」

「人工智慧非常喜歡,」泰倫娜說,「然後我們就確定,人們肯定不會喜歡的。」

我坐起身。「我們能不能賣給技術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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