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對我來說,作為霸主名人的最初幾個月,比起我早年從舊地的寵兒變成天國之門的受人奴役的中風受害者,這一轉變更加讓我暈頭轉向。最初的那個月,我被一百多個世界預約並僱用;我與馬爾芒·韓俐一起出現在「全網時刻!」電視節目中;我會見了首席執行官賽尼斯特·佩若特,還有全局發言人特魯里·費恩,以及二十多名議員;我與女性筆會星際社交界,與盧瑟斯作家協會進行了會談;我在新地大學和劍橋第二被授予榮譽學位;我得到了款待,接見,拍照,評論(親切地),給我寫傳記(未經認可),被奉為名人,連載,敲詐。忙得不可開交。

對霸主生活的素描:

我家有三十八間房間,位於三十六個世界上。沒有門:那些拱形的入口其實是遠距傳送門,其中幾扇掛著私密窗帘,遮住了光,而大多數則門戶大開,以供觀察、出入。每個房間四面環窗,至少兩面牆上有傳送門。在復興之矢上的豪華餐廳里,我能看見青銅色的天空,看見火山山峰下的山谷中那銅綠的城堡——宜內孛要塞。只要扭扭頭,我就能透過傳送門,目光穿過正式生活區那昂貴的白色地毯,看見埃德加·愛倫海的浪濤砸向普洛斯彼羅角的尖塔——那是在永埔星上。我的圖書館面朝北島星球的冰川和綠色天空,在那隻要走十步路,爬下一短截樓梯,就能來到我的塔樓書房,這是一間愜意的露天房,四面環繞著偏振玻璃,讓人全方位盡享庫什帕特·卡拉柯冉的頂峰之色——那是天津四丙的一座山脈,距離詹弩共和國最東面的殖民地有兩千米遠。

我和海倫娜共享的巨型卧室在樹枝中輕微晃動,那是神林這個聖徒世界上高達三百米的世界巨樹。卧室通向一間日光浴室,後者孤獨地矗立在希伯倫的貧瘠鹽沼中。當然,我家的風景不全是曠野:媒體室通向掠艇台,後者位於鯨逖中心弧塔的第一百三十八層樓上;我們的庭院則坐落在一塊階地中,俯瞰著新耶路撒冷熙熙攘攘的老城市場。我屋子的建築師,是傳說中的米隆·德哈維的學生,他在房子的設計中注入了不少淘氣的把戲:樓梯往下通向塔樓房間,這當然是其中之一,但同樣滑稽的還有:高山城堡的出口通向盧瑟斯縱深蜂巢最底層的運動房;或者是來賓盥洗室,那房間有馬桶,浴盆,水槽,淋浴間,卻是坐落在無限極海紫羅蘭色的海洋世界的一艘露天無牆筏子上。

起初,在不同房間內穿行時,感覺到的重力改變令人難以忍受,但很快我就適應了,我會在潛意識裡準備好盧瑟斯、希伯倫、天龍星七號的重曳,我也會無意中預料到大多數房間小於一標準重力的自由感覺。

我和海倫娜住在一起的十個標準月里,很少會待在自己家中,我們更喜歡和朋友們在世界網的聖地,在度假生態建築,在夜總會遊玩。我們的「朋友」是以前的遠距傳輸器迷,現在管他們自己叫「北美馴鹿群」,那是舊地的遷移性哺乳動物,現已滅絕。鹿群中有其他作家,幾個卓有成就的視覺藝術家,中央廣唱識分子,全局媒體代表,幾個激進的基藝家和整形基因拼合者,環網貴族,有錢的遠距傳輸器怪物,閃回癮君子,幾個全息電影和舞台導演,零星的幾個演員和表演藝術家,好幾個改邪歸正的黑手黨先生,以及一堆名人……其中包括我自己。

人人喝酒,使用刺激和自動植入物,嗑電,還買最好的毒品。精選的毒品是閃回。這顯然是上流社會的墮落:一個人需要全套的昂貴植入物來進行全面體驗。海倫娜一定要把我整得服服帖帖的:給我裝上生物監控器,感官添加器,內部通信志,神經分流器,催化器,後腦皮層處理器,血液晶元,RNA絛蟲……我的老媽絕認不出我的內部。

我試過兩次閃回。第一次是一次滑翔——我朝我九歲的生日宴會滑去,並且直擊目標,體驗了第一次爆發。全在那:拂曉時僕人在北部草坪歡唱,巴爾薩澤君勉強取消了課程,於是我和阿馬爾斐在白天開著電磁車兜風,飛速穿越被顏色拋棄的亞馬遜盆地的灰色沙丘;其他舊式家庭在黃昏時分抵達,舉著火把列隊前來,他們包裹著的晶晶亮的禮物在月光和萬火之下閃爍著光芒。九小時後我從閃回狀態中站起身,臉帶微笑。而第二次幻覺幾乎要了我的命。

我四歲,哭著,在無窮無盡的房間中尋找著我的老媽,房間裡帶著灰塵和舊傢具的味道。機器人僕人想要安慰我,但我甩掉了他們的手,跑進了陰影滋生、沾染煤灰的走廊。我違反了我知道的第一條規則,闖進了老媽的縫紉間,她的密室,她每天都會引退到那,待上三小時,然後出來時帶著柔柔的笑意,蒼白的衣服邊會悄悄地划過地毯,彷彿幽靈的一聲嘆息在迴響。

老媽坐在陰影中。當時我才四歲,手指割破了,我朝她衝過去,撲向她的懷抱。

她毫無反應。那端莊的手臂仍然靠在躺椅上,另一條則軟軟的擺在椅墊上。

我往後退去,被她那冷漠的木頭人形狀嚇住了。我沒有爬上她的大腿,而是拉開了沉重的天鵝絨帘子。

老媽眼睛慘白,眼珠望著頭頂。嘴唇微張。嘴角淌著口水,在她那漂亮的下巴上閃爍著。從她金色的髮絲中(束起紮成她喜歡的貴婦人造型),我能看見刺激電線的冷鋼之光,以及頭顱插口的黯淡光輝,那裡正插著插座。兩邊的小片骨頭異常慘白。她左手邊的桌子上,有一支空空的閃回注射器。

僕人走過來把我拉走了。老媽眼皮從來沒動一下。我一邊尖叫,一邊被拉出了房間。

我尖叫著醒了過來。

也許是因為我拒絕再次使用閃回,加速了海倫娜的離開。但我很懷疑。我只是她手中的玩偶:一個原始人,幾十年來,她認為我對生活的無知理所當然可以供她消遣。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由於我拒絕使用閃回,讓我度過了許多沒有她的日子;花在重現中的時間是實時的,閃回使用者死的時候,經常是花在毒品的日子比他們真正清醒的時候還要多。

起初,我拿植入物和技術玩具作消遣,這些東西已經把我排除在了舊地家庭成員之外。第一年,數據網總能帶給我樂趣——我無時無刻不在搜尋信息,生活在一種瘋狂的全面介面下。我沉溺在這些素材中,就像北美馴鹿群沉溺在刺激和毒品中一樣。我能想像巴爾薩澤君安眠在他那熔化的墓穴中,而我則為了這全能植入物帶來的短暫滿足,放棄了長久的記憶。後來我才意識到我損失慘重——菲茨傑拉德的《奧德賽》,吳僑之的《最後的三月》,以及其他二十多部史詩,它們在我的中風中存活了下來,現在卻煙消雲散了。許久之後,我終於擺脫了植入物,再次煞費苦心把它們全部記住了。

我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我開始關心政治。日日夜夜,我經由遠距傳輸器電纜,或者躺在那連進全局,關注著議院的一舉一動。有人曾估計,全局每天會處理一百條霸主現行立法,在我擰進感覺中樞的那幾個月里,我一條也沒錯過。我的聲音和名字在辯論頻道變得名聞遐邇。沒什麼議案太微不足道,沒什麼問題太簡單或者太複雜,我全投身了進去。每秒鐘都會有投票,這樣一個簡單事實給我帶來了錯覺:我辦成了什麼東西。最後我意識到,定期接入全局僅僅意味著:要麼是不出家門半步,要麼是成為行屍走肉,於是我放棄了對政治的魂不守舍。一個人,經常忙於接入植入物,對公眾會有一種可憐的看法。我無需海倫娜的嘲笑,就意識到,如果我把自己關在家門裡,我會變成全局的寄生蟲,淪為環網中數百萬懶漢之一。於是我放棄了政治。但那時,我又發現了新的熱望:宗教。

我加入了宗教。見鬼,我還幫著創立宗教呢。禪靈教成指數狀擴張,我是忠誠的信徒,出現在全息電視訪談節目中,心中帶著大流亡前穆斯林朝拜麥加的虔誠,尋找著我的神秘之地。此外,我愛上了遠距傳輸。我從《垂死的地球》的版稅中掙得了差不多一億馬克,海倫娜的投資管理得相當好,但是有人曾算過,由遠距傳輸器組成的家,例如我的,每天要花費五萬馬克,而且這點錢僅僅是為了讓它維持在環網中。此外,我從來沒有規定我傳送到三十六個世界上的家的次數。超線出版社給我發了一張金制寰宇卡,我大手大腳地使用,傳送到環網中不大可能的角落,然後在奢華的住處一連住上幾星期,租上幾輛電磁車,去尋找孤星世界偏僻地區的神秘之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