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

有一位哲學家、數學家棲於一身的人,名叫伯特蘭·羅素,這傢伙跟加斯出生在同一個世紀,也死在同一世紀,他曾經寫過一段話:「語言不僅僅用來表達思想,而且可以創造思想,沒有它,就不會存在這些思想。」這就是人類創造性天賦的精髓:不是文明的大廈,也不是什麼可以用來毀滅文明的重擊閃光武器,而是詞語,它們就像精子攻擊卵子一樣讓新觀念蓬勃發展。有人可能會說,詞語和想法這對孿生嬰兒,是人類能夠、將要,或者應該為糾結不清的宇宙作出的惟一貢獻(是的,我們的DNA是獨一無二的,但蠑螈的也是。是的,我們建造了人工製品,但是海狸和螞蟻建築師也同樣如此啊,此時此刻,我能看見它們在碼頭前端建造的鋸齒城堡。是的,我們通過數學的夢想物編織了真正的構造物,但是宇宙本就是由演算法連起來的。劃一個圓,圓周率就蹦出來了。進入新的太陽系,第谷·布拉赫的公式就在時空的黑絲絨斗篷下等著呢。但是,宇宙把詞語藏在了哪裡呢?在它那生物學、幾何學或者沒有感知的石頭之下嗎?)甚至我們已經發現的智慧生命種族——木星Ⅱ的肥佬,迷宮建造者,希伯倫的賽內賽移情精,嘟嚕哩的粘人,光陰冢的建築師,以及伯勞鳥——他們留給我們的是神秘,是晦澀的製造物,但是沒有語言。沒有詞語。

詩人約翰·濟慈曾經對他一位名叫貝利的朋友寫過一段話:「我什麼都無法確信,我只相信真愛的神聖、想像的真實——想像攫取的美麗,必定是真實的——不管它過去是否存在。」

⌒國詩人吳僑之,大流亡三百年前死於最後一次中日戰爭,他也理解了,並記錄在了通信志中:「詩是現實的瘋狂產婆。它們所見的,不是現實之物,也不是可能之物,而是必將實現之物。」後來,他死前的那周,他把最後的磁碟交給了他的情人,吳僑之說:「詞語是真理彈藥帶的惟一子彈。而詩人就是狙擊手。」

瞧,起初有了詞語。人類宇宙慢慢編織,詞語便被賦予了血肉。惟有詩人能擴張宇宙,發現通向新真理的捷徑,就像霍金驅動器在愛因斯坦時空的屏障之下一穿而過。

作為詩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詩人,就是要成為人類的化身;接手詩人的衣缽,就是要攜帶聖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類聖母的分娩陣痛。

成為真真正正的詩人,就是成為上帝。

我試圖把這想法解釋給天國之門上的朋友聽。「尿,屎,」我說,「屁眼直娘賊,天打雷劈屎天打雷劈。。噓噓。天打雷劈!」

他們搖搖腦袋,笑笑,走了。很少有人能夠理解偉大詩人的行為方式。

黃褐雲下起酸雨,打在我身上。我涉過齊腿的爛泥,清掃著城市下水道中的榨血草。第二年,老泥巴死了,當時我們正忙著工程,要把第一大街運河開拓至中池泥灘。發生了一起事故。他當時正爬在一個粘滑的沙丘上,想要拯救一朵硫磺玫瑰,不讓滾滾前進的灌漿機將它毀掉,然後發生了淤泥震。隨後不久,戚蒂結了婚。雖然她仍舊兼任著窯婦,但是我看見她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綠海嘯捲走泥灘市之後不久,她就難產而死。而我則繼續寫詩。

也許你會問,只有右腦半球的九個詞語,華麗的詩文是如何寫出來的呢?

答案是:我根本就不用詞語。詩僅次於詞語。在根本上這是真理。我處理「物自身」,暗影背後的物質,編撰強大的概念、明喻、內在聯繫,就像工程師蓋樓一樣:先構造出晶須合金骨架,然後玻璃、塑料、彩鋁才會出現。

慢慢的,那些詞語回家了。我的腦子開始重訓重組,那進行得相當完美,真是不可思議。左半球丟失之物在別處安了家,在損壞區域重新奪回了首席位置,就像拓荒者回到了被火燒火燎的草原,而草原卻被火燒得更肥沃了。以前一個簡單的詞,比如「鹽」,都會讓我期期艾艾、氣喘吁吁。我的腦袋會在虛無中深挖一氣,就像舌頭舔向沒牙的牙床一樣。而現在,詞語和片語慢慢涌了回來,它們彷彿被遺忘的玩伴名字,又出現了。白天,我勞作在污泥場,夜晚,我坐在我那四分五裂的桌子旁,在那酥油燈嘶嘶的照射下,撰寫我的《詩篇》。馬克·吐溫曾以他自己慣於的方式發表過意見:「正確的詞語和幾乎正確的詞語,它們的區別,就是閃電和閃電蟲的區別。」他是在逗趣,但這並不全面。那段時間,在天國之門上我開始撰寫著我的《詩篇》,我發現,找到正確的詞語,相比接受幾乎正確的詞語,兩者間的區別,就好比一個是被閃電擊中,一個單單是觀看閃電錶演。

於是我的《詩篇》開始了,成長了。我把詩寫在循環利用的榨血草纖維製成的苯上,那是他們成噸成噸地生產出來作為草紙用的;我用廉價的標籤筆潦草的寫著,那筆是在礦工共同商店裡買的。《詩篇》初具規模。隨著詞語回來,就像三維拼圖的碎片各就其位一樣,我發現我還需要一個形式。我回憶起巴爾薩澤君的教學,試著用了用彌爾頓的敘事長詩的韻律感十足的華貴。信心回來了,我又加入了拜倫的羅曼蒂克的感性,同時加入了濟慈對語言的稱頌。我把所有的這些都攪了進去,還摻了少量葉芝那才華橫溢的犬儒主義,加了一撮龐德的晦澀、故弄玄虛的傲慢。我把它剁碎,切丁,加入了另一些佐料,比如艾略特遊刃有餘的比喻,玳蘭·托馬斯的位置感,德爾莫·施瓦茨的末日感,斯蒂夫·藤恩的恐怖筆調,薩姆德·布列維的清白宣告;丹東對繞彎子般的韻律結構的喜愛,吳僑之對自然的崇拜,以及埃德蒙·吉菲里拉的玩世不恭。

當然,在最後,我把整個大雜燴扔掉了,我以我自己的風格寫下了《詩篇》。

如果不是昂克這個貧民窟里的惡霸,我也許還會在天國之門這個星球上,白天挖掘酸液運河,夜裡寫著《詩篇》。

那天我休息,我帶著我的《詩篇》(那可是我手稿的惟一稿!)到公共大廳的公司圖書館做些研究,然後昂克和他兩個心腹從小巷裡閃了出來,叫我立即把下月的保護費交了。我們在天國之門大氣保護體沒有寰宇卡;我們用公司的臨時單據或者地下馬克還債。但我什麼都沒有。昂克要求看我的塑料肩包里的東西。我想也沒想一口回絕。我就此犯了錯。如果我把手稿給昂克看看,他頂多也就把它扔在爛泥中,威脅幾聲,摑我幾記耳光。就像你想像的,我說了不,結果把他給惹火了,於是他和他那兩個尼安德特式的同伴撕開了我的包,把手稿扔在爛泥中,然後,跟眾人知曉的一樣,把我打了個半死不活。

湊巧的是,那天有一艘屬於保護體空氣質量局的經理的電磁車,從低空開過,經理的老婆,正獨自前往公司住宅商店,然後她命令電磁車下降,叫她的機器人救回了我,並取回了我剩下的《詩篇》,然後親自駕車帶我來到公司醫院。通常,只有擔保勞動組的人才會獲得醫療救助,即便獲得了,他們也只是在簡易生物診所里得到治療。但是醫院不想拂經理老婆的意,於是我被接納了(當時我仍舊昏迷不醒)。我在康復槽中慢慢復原,人類醫生和經理老婆則同時看護著我。

好啦,這老掉牙的故事還是長話短說吧。海倫娜——也就是經理的老婆,在我浮在康復營養液中的那段時間,讀了我的手稿。她非常喜歡。我在公司醫院從容器中移出來的那天,海倫娜通過傳送去了復興星球,她把我的稿子給她妹妹菲利亞看了看,後者有個朋友,而那個朋友的愛人認識超線出版社的一名編輯。第二天我醒來時,我斷掉的肋骨已經長好了,我粉碎的頰骨治癒了,淤傷不見了,我有了四顆新牙,左眼的新角膜,以及一份與超線的合約。

五星期後我的書出版了。一星期後,海倫娜和他的經理離了婚,嫁給了我。這是她第七次婚姻,也是我的第一次。我們去了中央廣場度蜜月,一個月後歸來時,我的書已經賣掉了十億冊——四個世紀以來這是第一本打入暢銷榜的詩文書籍。我成了百萬富翁,比百萬多多了。

泰倫娜·綠翼·翡是我的第一任超線編輯。是她出的主意,把書取名為《垂死的地球》(搜尋檔案發現,五百多年前有一部小說也叫這個名字,但它的版權已經失效,書也絕版了。)是她出的主意,僅僅發表《詩篇》的部分篇幅,也就是舊地滿懷鄉愁的最後日子。是她出的主意,刪掉了其中大部分章節,她覺得讀者會對這些部分感到厭煩——包括哲學章節,對我老媽的描述,對早期詩人表示出敬意的部分,我耍玩試驗性詩篇的地方,還有更多的私人章節——其實是一切,只剩下關於最後日子的質樸宜人描述,清空了所有的沉重負擔,感傷平淡,縈繞人心。出版四個月後,《垂死的地球》已經賣掉了二十五億本硬傳,觀局數據網上有刪節的電子版,還被買斷了全息電影版權。泰倫娜指出時間恰到好處……舊地死亡帶來的原始休克性創傷已經造成了一個世紀的否認,就好像地球從來沒存在過一樣,隨之而來的一段時間裡,重新喚起的興趣以舊地懷舊教徒的出現而達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現在環網的每個世界上都能找到這些人。涉及最後日子的一本書——即便是詩文書籍——恰如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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