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對天國之門的速描:

航空轉運碼頭延伸出條條泥濘道路,它們宛若麻瘋病人背上的爛瘡。天空是一張爛麻布,破碎的黃褐雲彩高掛其間。一座座糾結不清、奇形怪狀的木質建築在尚未完工就毀壞大半,無玻璃的窗戶獃滯地凝視著左鄰右舍血盆大口的洞開門戶。在此處繁衍出來的土著……我想,還算是個人吧!……眼瞎腳跛,肺也會被腐敗的空氣燒灼了。就算一家子生個一窩十幾個子孫後代出來,在五標準歲之前,這些小鬼的皮膚就會變得坑坑窪窪了,並且受到大氣的刺激,淚水會永遠流個不停。然後到四十歲前,他們就會一命嗚呼。這些人笑起來時,嘴裡露出一口爛牙,油膩頭髮里擠滿了虱子和吸血虱的血囊。儘管如此,父母們依然洋洋自得,滿心歡喜。兩千萬無藥可救的笨伯,活生生地塞在島嶼上頭的貧民窟,那座島可比舊地上我家西側的草地還小。天國之門的大氣成分,常人一吸就掛;為了爭搶為數有限可供呼吸的空氣,人們更是奮力擠進空氣製造廠那方圓六十里內的土地,那是工廠在毀壞之前所能供給的最大範圍。

天國之門:我的新家。

老媽沒有考慮到一種可能:所有舊地賬戶會被凍結——裡面的錢全都被挪進了成長中的世界網經濟體。她也忘記了,人們之所以要等著乘到霍金驅動飛船,才敢去探索銀河旋臂,是因為在長期冰凍沉眠之下——相對幾周、幾個月的沉眠來說——大腦受永久性傷害的幾率足有六分之一。我還算幸運。當我在天國之門啟封,並被送往邊界線外挖掘酸液運河時,腦部僅僅發生了一次意外——中風了。肉體上,我在當地時間的幾周內就能復原,回到泥坑的工作崗位;但在頭腦里,我所失去的東西卻是自己最渴望的部分。

我的左腦完全停擺,就好像迴旋飛船受創而被密封的艙室——氣閉門將毀壞處隔離,讓它暴露在真空之中。我仍然可以思考,並很快取回身體右側的控制權。只有腦中主司語言的中心傷得太重,難以修復。我頭顱內這台奇妙的有機計算機把語言功能當做瑕疵程序給拋棄了。掌管情感的大腦右半球並非完全沒有語言的功能,但也只有最受情緒主宰的溝通單元得以倖存;我能使用的辭彙苟延殘喘,僅剩九個。(我後來才知道,這已經是特例了;許多腦血管意外患者所擁有的詞語數量不過兩到三個。)為有案可查,我還是記下來,這些是我能運用的全部詞語:、屎、尿、疤子、天打雷劈、直娘賊、屁眼、噓噓和嗯嗯。

迅速分析一下,就可以發現這些字詞有些重複。我能夠支配的語彙里有八個名詞,它們表示了六項事物;八個名詞有五個可以當動詞用。我保留了一個意義明確的名詞,以及一個既可當動詞又可當虛詞的形容詞。這個新語言體系包含了四個單字、三個複合字和兩個疊字兒語。所能表達的意義範圍有四個關於排泄、兩個關於人體器官、一個神聖咒語、一個交媾或要求交媾的標準用語,還有一個交媾變異語彙,但這個對我不再適用——因為我老媽早已過世。

總之,這些也夠用了。

在天國之門的爛泥坑和貧民窟里摸爬滾打的三年,我不敢說那些回憶充滿了喜樂,但和我之前在舊地的二十年相比,這些日子至少對我的發展是同樣重要的,重要性或許還更顯著些。

很快我就發現,在我的幾個親朋好友之間——比方說老泥巴,這個挖泥班的工頭;昂克,這個貧民窟里跟我收保護費的惡霸;還有戚蒂,待在爬滿虱蟲窯子里的狐媚子,我有錢的時候會去找她睡上一晚——這些詞語很吃得開。「屎,」我會一邊嘟噥一邊比劃,「屁眼疤子噓噓!」

「啊,」老泥巴笑嘻嘻地說道,露出他僅有的一顆大牙,「要去店裡找些又濕又軟又嫩的樂子嚼嚼?」

「天打雷劈嗯嗯!」我也朝他笑道。

詩人的生命不僅僅在於措詞有限的語言之舞,更是在於感知和記憶近乎無限的組合,同時兼具著所感所憶的靈敏。我在天國之門待了當地時間的三年,幾乎有一千五百標準天數。這三年,我有時間去觀看,去感受,去聆聽——去回憶,似乎我重獲新生了。雖然我的新生之地又是地獄,但這無關緊要;再次寫作的感受是真正詩歌的精華,新鮮自然的經驗是給予我新生的生日禮物。

要適應一個美麗新世界,一個突然間比我年長了一百五十歲的新世界,沒多大困難之處。過去五個世紀以來,我們談過擴張和先驅精神,我們都明白我們的人類宇宙變得如何殘廢虛弱,如何徘徊不前。我們正處於一個帶著創造力頭腦的舒適黑暗時代;制度改變得很少,並且是通過緩慢的進化,而不是革命帶來的;科學研究慢吞吞地橫向蟹行,而它曾經是帶著本能地大步飛躍的;發明物更是幾無改變,現在對我們來說已經再熟悉不過的穩定技術,對我們的曾祖父來說——他們也能立馬搞明白,學會怎麼用。因此,當我在飛船上沉睡的那段時間裡,霸主成了正式的實體,世界網被織成了近乎完美的形狀,全局以民主的方式取代了人類的慈善暴君,技術內核正式退出人類事業,然後以盟友而不是奴隸的姿態伸出了它的援手,驅逐者退卻至黑暗,扮演起複仇女神的角色……但是,甚至在我被打入冰棺之中,夾在豬肚子和冰凍果子露中之前,所有這一切都已經在慢慢地爬向臨界點了,這種舊趨勢顯而易見的擴張不難理解。此外,如果歷史從自己內部審視自己,它總是像是肚子里那黑暗、幫助消化的伙食,跟史學家從遠處審視那些很容易辨認的奶牛是遠遠不同的。

我的生命是在天國之門,是那分分秒秒的掙扎生存。天空總是沒完沒了的黃褐日落之色,掛在頭上就像搖搖欲墜的天花板,離我的小屋僅幾米之遙。我的小屋,說也奇怪,還是挺舒服的:有張吃飯的桌子,一張睡覺或者干那事的帆布床,一個用來方便的地洞,一面可以靜靜凝視的窗戶。我的環境是我詞語的真實寫照。

對作家來說,監獄總是個妙地方,它會殺滅活動和消遣這一對魔鬼,天國之門也毫不例外。大氣保護體監禁著我的身體,但沒有監禁我的頭腦,也沒有禁錮住那腦袋裡僅剩的那些東西。它們是我的。

在舊地,我的詩文是寫在一隻撒督·德科納通信志思想處理器中的。當時,我會懶洋洋地躺在襯墊躺椅中,抑或浮在我的電磁遊船中,漂在黑色的瀉湖上方,又或者是沉思地走在香氣四溢的涼亭里。那是些面目可憎、訓練無素、毫無技巧的浮誇詩文,在此我不再贅述。在天國之門,我發現了刺激精神的體力勞動是什麼樣的;那不僅僅是體力勞動,我得補充,而是完完全全的彎脊折骨,痛苦榨肺,撕腸裂肚,扯裂韌帶,打破卵蛋的體力勞動。但是我發現,只要這任務是既繁重又反覆,我的頭腦就會無拘無束地漫步在更富想像力的區域里,不僅如此,它還會飛也似地逃向更高的層面。

因此,在天國之門,我會在織女主星的紅色凝視下,在污水四濺的運河裡疏浚河底的渣滓,或者,我會在迷宮般的肺道中,手腳並用,緩緩地爬行在重吸菌組成的鐘乳石和石筍中,與此同時,我變成了詩人。

我所缺乏的,僅僅是詞語。

20世紀最受敬重的作家,威廉·加斯,曾經跟人說過這樣的話:「詞語是至上之物。它們是有思想的。」

的確如此。有一個理念曾經讓柏拉圖對人類感知產生懵懂觀念,而詞語更加純粹超然。但它們也是裝著欺騙和錯覺的圈套。詞語讓我們的思想轉向自我錯覺的無限小徑,事實上,我們大多數的思想生活都住在由詞語建成的頭腦大廈中,也就是說,我們缺乏必要的客觀,無法發現語言帶來的現實的可怕扭曲。舉個例子:「信」,這是中國的象形字,字面上看,是一個人站在他的言語旁邊。到現在為止,這字還是這個意思。但是近英語中,「hoy」代表著什麼意義呢?或者「Motherland」?或者「progress」?或者「beauty」?但正是在我們的自欺欺人之下,我們成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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