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

(淡入)

那差不多是在兩百個標準年之前了。

悲王比利的五艘種艦在那再熟悉不過的湛青天幕之上旋轉,如同一朵朵金色蒲公英。我們像征服者一樣地降落,趾高氣揚地來回走動;兩千多名視覺藝術家、作家、雕塑家、詩人、基藝家、視頻製作者、全息電影導演、組合師、分解師,還有一些鬼才知道的傢伙,同時還有五倍之多的跑龍套的:為數眾多的管理人員、技術人員、生態學家、監工、宮廷侍從、職業馬屁精、更不用提皇室那一窩子蠢蛋了,同樣,這些傢伙又有著十倍於他們的機器人在侍奉他們,那些機器人都很樂意去耕種土地、照看反應堆、供養整座城市、扛起痛苦、負上重擔……見鬼,你們明白了吧。

我們著陸的那個世界早已被一些可憐的混球播種過了,他們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成了土著,只要可以,他們就會用手勢代替嘴巴說話,用棍棒代替大腦思考。很自然,這些勇敢的先行者的高貴子嗣們把我們當成神來歡迎,特別是在我們的一些安全人員將他們中的一些好鬥成性的頭頭熔成一堆渣後,我們也自然接受了他們的崇拜,就好像那是我們份內應得的,然後把他們安排在我們的藍皮膚之友的隔壁工作,讓他們耕種南方的土地,在山上建造我們輝煌的城市。

那的確曾經是山嶽之上的一座輝煌之城。如今那已成一片廢墟,從中你瞧不出什麼端倪。三個世紀前,沙漠就已經開始開拓疆域;從山上通下來的導水管也早已陷落,粉身碎骨;城市本身只剩下一堆骸骨。然而在它的時日里,詩人之城的確是很美好的,它帶著一點蘇格拉底時代的雅典味,有著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的心智激昂的感覺,以及印象派畫家當道時期的巴黎的藝術熱情,還有軌道之城頭十年的那種貨真價實的民主,對了,還有就是鯨逖中心沒有盡頭的未來感。

不過到最後,這些東西全都不見了。它僅僅是胡魯斯加王那幽深恐怖的蜜酒廳,而怪獸就在屋外的黑暗中等待。我們當然有自己的格倫德爾。假如瞥一眼悲王比利精神萎靡的側影,我們甚至有了胡魯斯加王。但我們惟獨缺少我們的「耶特王」;我們偉大的、寬肩膀、小腦袋的裴歐沃夫,跟他那支由快樂的精神病人組成的樂隊。由於缺少了英雄,所以,我們習慣於受害者的角色,我們寫十四行詩、排演芭蕾舞、打開捲軸,與此同時,我們那如荊棘如鋼鐵的格倫德爾在夜幕下製造恐怖,收割大腿骨和軟骨頭。

正是那個時候,我,當時還是個色帝,從身子骨就可瞧出我的色心,頑固執著、持之以恆,歷經五個哀愁的世紀,離完成我的《詩篇》僅一步之遙,那是我一生的作品。

(漸黑)

我想到,我的這個「格倫德爾物語」尚不成熟。演員尚未登場亮相呢。雖然毫不關聯的情節、支離破碎的文章,都擁有各自的擁躉,更不用提我的作品了。可是到最後,我的朋友啊,是什麼東西決定了作品是在羊皮卷上永垂不朽,還是鋃鐺落敗呢?是角色。難道你們從沒有懷過這樣不為人知的念頭:在此刻,哈克和吉姆正在某個地方拖著他們的木筏,下某條遠在天涯的河流,可是,相比在早已忘卻的日子裡給我們試鞋的鞋店職員來,他倆難道不是來得更加真切么?無論如何,假如要把這他媽的故事從頭到尾講一遍,你們就該知道故事裡有哪些角色。所以,儘管這讓我痛心不已,我還是會返回到故事的開頭,重新開始。

起初有了詞語。然後用經典的二進位語言給詞語編了程。然後詞語說:「要有生命!」就這樣,在一個月圓之夜,卵子成熟了,在我老媽莊園的技術內核地窖里的某處,於我那過世好久的父親的速凍精子被解凍,進入懸浮狀態,像很久以前的香草芽一般地扭動,被注入到一個有點兒像水槍、又有點像假的那玩意的裝置里,並且,隨著扳機無比奇妙的一擊,射進了我老媽的體內。

當然,老媽並非一定要用這種不開化的方式來受孕。她可以選擇宮外受孕,和一個移植了父親DNA的情人做愛,或者叫它克隆的代用品,基因拼合的處女生殖,隨便你怎麼稱呼……可是,就像老媽在日後告訴我的,她向傳統叉開了雙腿。我的猜測是她更喜歡傳統的法子。

總之,我出生了。

我出生在地球上……舊地上……媽的,拉米亞,如果你不信的話,滾蛋去吧。我們住在老媽的莊園里,位於一座小島上,離北美保護區不遠。

對舊地之家的素描:

草地西南片開外,樹木輪廓猶如縐紙,在其上方,短暫的晨光由紫羅蘭色褪變成紫紅色,然後是紫色。天空仿若精美的透明瓷器,沒有一絲雲朵或者凝跡的傷痕。第一束日光,如同交響樂前的寧靜;緊隨而來的日出,彷彿鐃鈸共鳴的突然一擊。橙色和赤褐色爆發成金燦燦的光芒,那超長的冷光從天而降,灑向茵茵翠意:葉影,樹蔭,柏木和垂柳的卷鬚,以及林間空地上靜謐翠綠的柔滑草坪。

老媽的莊園,我們的宅院,面積有一千英畝,坐落於百萬英畝荒野之中。大得如同小型草原的草地上,青草綿綿,長勢喜人,使人禁不住想要躺下來,在柔軟的茵茵綠草上小憩片刻。壯麗的遮蔭樹好比日晷儀,一列列樹蔭莊嚴地轉著圈;此刻正在匯合,正在收縮,向正午行軍,它們最終會往東延伸,告示著一日的終結。威嚴的橡樹。巨大的榆樹。棉白楊、柏樹、紅杉,還有盆景。榕樹垂下新生的樹榦,就像是以天作頂的神殿中光滑的支柱。柳樹整齊地列於運河兩側,列於偶然冒出的溪澗之畔,垂下的枝條迎著風兒,吟起遠古的輓歌。

我們的莊園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丘上,到了冬季,那兒棕褐色草地的弧線看上去就像某種雌獸平滑的脅腹,那部位全是大腿肌肉,意味著速度。莊園炫耀著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連生宅邸:東面庭院里的一座綠玉塔,會捕捉到拂曉的第一縷陽光,南翼的一列山牆,會在午茶時分給水晶溫室投上三角形的陰影,而沿著東面的門廊,數個陽台、以及莊園外面迷宮般的樓梯,會與午後的影子玩耍起埃舍爾遊戲。

當時「天大之誤」已經發生,不過地球尚可居住。我們住在這一處莊園的大部分時間,被我們古雅地稱為「緩和期」。基輔小組的那個該死的小型黑洞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地心,等著它下一頓的晚餐。有時候整個星球會痙攣,但每次痙攣之間會有十到十八個月的平靜月份,那就是「緩和期」。在「可怕期」,我們正好在柯瓦叔叔那兒度假。那地方在月亮以外,是顆小行星,在驅逐者遷移前就已被引到那兒,並且接受了星球改造。

你也許已經知道,我出生時就把銀調羹藏在了屁眼裡,十足的勢利小人。對此我不會辯解。在經歷三千年玩弄民主的歲月後,舊地上遺留下來的家庭漸漸明白,要除掉這樣的社會渣滓,惟一的方子就是禁止他們生育後代。或者,去資助播種艦隊;或者迴旋飛船的探險,遠距傳輸器的新移民……大流亡時期一切恐慌緊急事件……只要他們在地球以外生育後代,使舊地獲得清靜就好。但事實上,故土已經成了患病的老婊子,沒多大能耐了,社會渣滓星際遠征的慾望完全沒有受到任何負面影響。他們可不是傻冒。

和佛陀一樣,我幾乎到長大成人之時才知悉貧困潦倒是何物。按標準年算,我那時十六歲,正處於四處遊歷的一年,我背著背包穿越印度時,見到了一名乞丐:出於宗教的原因,印度的舊式家庭把他們留在身邊,然而那時我只知道這個男人衣衫襤褸,肋骨凸現,舉起一個柳條籃子,裡面擺著一隻古老的觸顯,乞求我那寰宇卡的輕輕一觸。我的夥伴們認為這種行為歇斯底里。我則嘔吐了。那事發生在貝納勒斯。

我的童年手握特權,但卻並不讓人討厭。我擁有著愉快的回憶,譬如貴婦人席貝爾的著名派對(她是我的姨媽)。我記得有一次她在曼哈頓群島上舉行的三日派對,軌道之城、歐洲的生態建築的賓客們搭乘著登陸飛船降落於會場。我記得聳立在海水上的帝國大廈,樓宇的光亮反射在瀉湖與蕨草滋生的溝渠上;電磁車載著乘客們登上望甲板,與此同時,在其四周雜草叢生、由稍矮些的建築形成的島狀土堆上,烹飪用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燒。

那些日子,北美保護區是我們的私人運動場。據說,仍有大約八千人住在那個神秘的陸地上,但半數是護林人。其他包括叛逆的基藝家(他們從事的工作是:讓上古滅亡的北美植物和動物死而復生),還包括生態工程師,授權居住的原始人(比如說奧賈拉拉·蘇或者地獄天使行會),另外還包括偶爾到此一游的旅客。我有個堂兄,據說他曾背包不停往返於保護區的兩個觀測地帶,但是他在中西部的確干過這事,那裡的各地帶之間相對來說靠得很近,而且恐龍群落也更為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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