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他醒了過來,看到有個女人的黑色身影彎腰俯視著自己。一瞬間,他以為那是「她」。他又看了看,真的是「她」。她涼涼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頰。

「我死了嗎?」他輕聲說,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沒有。」她的聲音輕柔,有些嘶啞,還帶著某種他不知道何地的顫音。他以前從沒有聽過她說話。

「你是真的嗎?」

「是的。」

卡薩德嘆了口氣,朝四周看去。他正穿著一件單薄的袍子,躺在某種床或平台的地方,坐落在黑漆漆的洞狀房間的中部。星辰投下光芒,從頭頂上破屋頂的縫隙中灑進來。他抬起另一隻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那頭髮如黑色的靈光罩著他。她穿著寬鬆單薄的長袍,儘管在星光里,他還是能看清她胴體的輪廓。他的鼻子捕獲了那香味,肥皂、肌膚以及她獨有的芬芳之氣,在他們這麼多次的相聚之後,他對這氣味已經再熟悉不過了。

「你一定有很多問題吧,」她柔聲細語道,而卡薩德則解開了系住她袍子的金色紐扣。袍子無聲地滑落在地。裡面什麼也沒穿。在他們頭頂上,銀河形成的緞帶格外耀眼。

「沒有。」說著,卡薩德伸手把她拉近。

接近清晨時分,和風微漾,卡薩德把薄被子拉到他們身上。這單薄的布料看起來異常保暖,他倆一起躺在極為溫暖的被窩中。不知什麼地方,雪和沙子正摩擦著光禿禿的牆壁。星辰依然清晰明亮。

他們在曙光乍現之時醒來,在柔滑的床單下,兩人的臉貼在一起。她的手順著卡薩德的肋部往下摸去,摸到了舊有和新留的傷疤。

「你叫什麼?」他輕輕問道。

「噓,」她小聲應道,手滑到更下面了。

卡薩德把臉湊近她脖子的曲線,聞著那芬芳。她的胸部軟軟地輕觸著他。夜幕褪去,清晨到來。不知什麼地方,雪和沙子吹著光禿禿的牆壁。

他們做愛,睡覺,又一次做愛。在天完全亮的時候,兩人起身穿戴。她為卡薩德準備了內衣,灰色外衣和褲子,尺碼非常合身,棉襪和柔軟的靴子也一樣。女人也穿著類似的衣物,顏色是深藍的。

「你叫什麼名字?」在離開破屋頂的房子,穿過一座死寂之城時,卡薩德問。

「莫尼塔,」女人回答,「或者尼莫瑟尼,你喜歡哪一個,就叫哪一個。」

「莫尼塔,」卡薩德輕聲說。他看著一輪小小的旭日在湛青的天空中升起。「這裡是海伯利安?」

「是的。」

「我怎麼著陸的?下體彈力場?降落傘?」

「你長著金箔之翼下落。」

「我沒有感到疼痛。我沒有受傷嗎?」

「你受到很好的照顧。」

「這是什麼地方?」

「詩人之城。在一百多年以前被廢棄了。那個山丘後面就是光陰冢。」

「跟在我後面的那些驅逐者飛船呢?」

「有一艘在附近降落。大哀之君把船員帶到了他的身邊。其他兩艘落在很遠的地方。」

「誰是大哀之君?」

「來,」莫尼塔說。死寂之城被沙漠蠶食。細碎的沙子掃過半掩在沙丘中的白色大理石。在西邊,驅逐者的飛船蹲在那裡,艙門大開。在附近倒塌的石柱上,熱力方塊正在加熱咖啡和新鮮烘焙的麵包卷,兩人默默地吃著。

卡薩德絞盡腦汁回想海伯利安的傳說。「大哀之君是伯勞鳥,」他最後說。

「當然。」

「你……詩人之城?」

莫尼塔面帶微笑,慢慢搖了搖頭。

卡薩德喝完咖啡,杯子倒扣。他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自己還在做夢,甚至比任何模擬時的感覺都要強烈。但咖啡帶著令人愉悅的清苦,陽光溫暖地灑在他的臉上和手上。

「來,卡薩德。」莫尼塔說。

他們穿過冰冷的沙海。卡薩德遙望天際,覺得驅逐者的飛船能從軌道上攻擊他們,然後又忽然確定,那是不可能的。

光陰冢靜靜地躺在一個山谷內。一個低矮的方尖石塔閃著柔和的光芒。一個巨石獅身人面像似乎在吸收這些光線。扭曲塔門製成的複雜建築的影子遮蔽著自己。其他墳冢在旭日下現出影像。每一個墳冢都有一扇門,每一扇門都是敞開著的。卡薩德知道,自打第一個探險家發現這些墳冢以來,這些門就一直敞開著,它們也都一直空無一物。三個多世紀以來,人們搜尋著隱秘的房間、墳冢、墓室、通道,但一無所獲。

「不能向前了,」莫尼塔說,他們已經走到山谷上部的懸崖,「今天的時間潮汐很強。」

卡薩德的戰術植入物寂靜無聲。他沒帶通信志。他在記憶中搜尋。「光陰冢周圍有逆熵場。」他說。

「對。」

「光陰冢非常古老。逆熵場防止它們變老變舊。」

「不,」莫尼塔說,「時間潮汐推動光陰冢逆時間而來。」

「逆時間,」卡薩德恍惚地自言自語。

「瞧。」

微光閃爍,仿若海市蜃樓,一棵鋼鐵荊棘樹從霧霾和兀然出現的赭沙風暴中現形了。那棵樹似乎填滿了整個山谷,矗立在那,至少有兩百米高,幾乎與懸崖平齊了。樹枝變幻,模糊,然後重新現形,彷彿是編得極差的全息錄像。日光在五米長的荊棘上舞動。驅逐者的屍體,男人和女人都有,都一絲不掛,刺在至少二十多根荊棘之上,其他樹枝上刺著其他屍體。不全是人類。

沙塵暴模糊了視野,過了片刻,風暴平息,幻影消失了。「來,」莫尼塔說。

卡薩德跟著她,在時間潮汐的邊緣走著,躲避著逆熵場的潮漲潮落,和小孩子在寬闊的海灘上跟海浪的浪花玩耍如出一轍。卡薩德感覺到時間潮汐的拉力,就像似曾相識的波浪拖曳著他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一樣。

就在山谷入口那邊,也就是山丘向沙丘敞開門戶,低矮的荒野通向詩人之城的地方,莫尼塔摸了摸一塊藍色的石板牆,一扇門打開了,門通向懸崖壁內的一個很長很矮的房間。

「你住在這裡嗎?」卡薩德問,但他立即注意到這裡沒有住人的跡象。房間的石頭牆壁點綴著架子和塞滿東西的壁龕。

「我們得做好準備,」莫尼塔輕聲細語,光線變成金色的色調。一條長長的行李架垂下裡面的貨物。一條薄如糯米紙的鏡式聚合體從天花板降下,變成了一面鏡子。

卡薩德如入夢了一般,平靜而順從地注視著莫尼塔,她脫掉了自己的衣服,然後過來把他的脫了。他們的裸體不再引起他的性慾,僅僅是儀式罷了。

「幾年來你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裡,」他對她說。

「對。你的過去。我的未來。事件的衝擊波在時間長河裡流淌,就像池塘里的波紋。」

卡薩德眨眨眼,她舉起一根黃金棍,碰了碰他的胸膛。他微微吃了一驚,他的身體變成了一面鏡子,他的頭和臉成了毫無特徵的卵形,反射出房間內的所有顏色質地。一秒鐘後,莫尼塔也跟他成了一個樣子了,她的身體是瀑布一般的鏡影,水覆蓋著水銀,水銀覆蓋著鉻。卡薩德在她的身體的每個曲面和肌肉上,看見了自己那反射萬物的鏡影。莫尼塔的胸部捕獲並反射了光線;她的兩點微微隆起,彷彿如鏡子般的池塘中濺起的小水花。卡薩德走了過去,抱住了她,感覺到他們的表面流淌在了一起,就像磁場流。在連接的磁場下,他們的肌膚互相輕觸。

「你的敵人正在城市那邊等你,」她輕聲細語。她那如鉻般的臉龐隨著光線流動著。

「敵人?」

「驅逐者。跟你來這兒的那伙驅逐者。」

卡薩德搖搖頭,他看見自己的鏡影也同樣搖搖頭。「他們已經不再重要了。」

「噢,不對,」莫尼塔輕聲說,「敵人總是重要的。你必須武裝好自己。」

「怎麼武裝?」但是就在他開口的剎那,他看到莫尼塔正在用一個褐色的球體碰他,那是一個暗藍的超環狀體。他那千變萬化的身體現在正在對他說話,清晰地就像士兵在植入式指揮電路中彙報信息一樣。卡薩德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增強了,他內心慢慢湧起嗜血的慾望。

「來,」莫尼塔再次帶著他進入敞開的沙漠。日光似乎被極化了,感覺很壓抑黯淡。卡薩德覺得他們彷彿是在沙丘上滑行,就像液體在死寂之城的白色大理石街道上流淌。市鎮西方盡頭附近,一幢粉碎的建築遺迹(但雕刻門楣仍然存留著,上書「詩人圓劇場」)附近,什麼東西正站在那等著。

剎那間,卡薩德以為那是一個人,穿著他和莫尼塔披掛的鉻制力場服,但只是剎那間的念頭。這獨特的水銀覆鉻的結構沒有一絲人的樣子。卡薩德恍恍惚惚地注意到四條臂膀,伸縮自如的手指利刃,頸部、前額、手腕、膝蓋、身體上大量的荊棘刺,但卡薩德的眼睛始終盯著那兩雙千面之眼,猶如紅焰燃燒,日光也隨之失色,白晝暗淡,成了血紅之影。

伯勞鳥,卡薩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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