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卡薩德試了試宇航服上的無線電。沒有迴音,甚至連靜電雜音的背景聲也沒有。他找到了通信志導線,連接到飛船的終端,沒有反應。飛船又猛地傾斜了一點,於是接連的撞擊發出金屬的迴響。卡薩德被撞到了通道的牆上,一個運輸車廂翻滾過來,裡面裝著的電纜互相抽打著,像海葵攪動的觸手。籠子里還有幾具屍體;有更多的死屍糾纏在螺旋式樓梯上,這些樓梯仍然完整的連著通道的牆壁。卡薩德奮力往懸臂通道的最後幾米游去,發現所有的氣密門都被封死了,懸臂通道內部是擋板關閉的,但在主艙艙壁上有個大洞,大得足夠讓商用電磁車開進來了。

飛船越來越傾斜,翻滾也越來越厲害,把複雜的新自轉偏向力施加到卡薩德和管道里的所有物體上。他拉住撕裂的金屬碎片,從「梅里克號霸艦」三夾層外殼的一條裂縫中鑽了過去。

看見飛船內部的時候,他幾乎大笑起來。不管是誰攻擊的這艘老醫護船,他做得很高明,帶電粒子束對著船體一陣又刺又砍,最終,壓力密封裝置失效,自我密封單位損壞,遠程損害控制過載,內部艙壁也塌了。然後敵艦用特殊彈頭導彈攻擊船殼的內部,那種東西,軍部的空軍士兵通常搞怪地稱作「悶罐射擊」。這麼做的效果就好像把威力巨大的手榴彈扔進擠成一堆的老鼠群里。

光線從牆上一千多個洞里照進來,打在由灰塵、血滴、潤滑液構成的浮動薄霧上,到處都是這些膠質基礎所折射出的彩色光線。卡薩德懸浮在那,飛船搖晃翻滾讓他不斷旋轉,他可以看見二十多具屍體,渾身赤裸,血肉模糊,在完全的零重力下,它們看上去好像是在跳優雅的水下芭蕾。大部分死屍都被自己的組織和血液環繞,組成了自己的小小太陽系。他們中有幾個凝望著卡薩德,那眼睛由於壓力而暴突出來,瞪得就像個卡通人物,綿軟無力的手和臂膀似乎在招呼他,讓他靠近點。

卡薩德划過廢墟,打算從登陸要道進入指揮中心。一路上他沒有看到武器,看起來除了那個死掉的海兵還沒有其他人穿好裝備,不過他知道,在指揮中心或者船尾的士兵崗里會有武器庫。

他停在最後一個被撕去的壓力封口處,在那看了看,這一次他終於笑了。原來那前面已經沒有登陸要道,連船尾也沒了,飛船主體無影無蹤。他所在的這部分艙體,懸臂和醫療病房艙,一大塊破飛船外殼,早已被扯離飛船主體,就好像裴歐沃夫從格倫德爾身上撕下一條手臂那麼容易。最後留下這個沒有密封的主下落通道門,對著宇宙敞開門戶。幾公里開外,卡薩德可以看見十幾塊其他「梅里克號霸艦」的碎片在陽光下翻滾。一個綠色與湛青混雜的星球赫然迫現在卡薩德面前,讓他涌過一陣站在高處的恐懼感,於是他緊緊抓著門框不放。就在此時,恆星運動到行星邊緣的上方,激光武器打著它們紅寶石般的摩爾斯信號。遠處真空漩渦外,距他半公里處,有一塊尚可消化的飛船部件,突然再次爆裂,氣化的金屬,冰凍的揮發物,翻滾的黑色小點,這一切都熔成了一團。他意識到,那些小點其實是屍體。

卡薩德向艙內划去,躲在亂糟糟的廢墟里思考目前的境況。這套宇航服現在只能維持不到一小時了,他已經能聞到快要出故障的呼吸器發出的臭雞蛋味,在廢墟里艱難移動的時候,他也沒有看見任何氣密艙或氣密容器。甚至就算他找到密室或者密封艙又能怎麼樣呢?卡薩德不知道下面的行星究竟是海伯利安還是嘉登,不過他確定這兩個地方都沒有軍部的勢力。他也確信沒有任何當地的自衛武裝能對抗驅逐者的飛船。所以即便巡邏船要找到這裡,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卡薩德明白,他現在藏身的這塊打滾的垃圾,它的軌道會由於阻力慢慢降低,很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還沒派人來檢查一下,它那一千塊歪七歪八的金屬片就已經在大氣層化為烏有了。當地人不喜歡這樣,不過,按照他們的觀點,將這麼一小片天空拱手讓給驅逐者,總比和它們直接對抗好。如果下面的行星有簡單的軌道防禦或者地對空帶電粒子束,他苦笑,對他們來說炸毀這塊東西要比攻擊驅逐者更有意義。

但對卡薩德來說,這一切沒什麼不同。除非他馬上做些什麼,不然,在下面的人採取行動或者這塊碎片掉進大氣層以前,他就早已死翹翹了。

殺死海兵的彈片把視野放大器的防護盾擊碎了,但是卡薩德還是把僅剩的一點觀察面板拉下來,蓋在面罩上。指示器閃著紅燈,但是宇航服還是有足夠的能量顯示出放大的視圖,熒屏上淡綠色的光芒閃爍在蛛網般的裂紋里。他看到,驅逐者的火炬艦船正停在一百公里外,它的防禦場把背景的恆星弄得模糊不清,然後,艦船發射出了什麼東西。卡薩德立馬確定,這些是用來完成致命一擊的導彈。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他不由苦笑。接著,他發現那些東西在低速飛行,於是他把視野放大。能量燈紅光閃爍,放大器即將失效,不過他還是看到了尖細的卵形,點綴著推進器和水泡狀駕駛艙,每個都拖有六條攪在一起的柔軟操縱臂。「魷魚」,軍部的空軍士兵常這樣稱呼驅逐者的擄敵船。

卡薩德朝廢墟的深處划去。在一個或更多「魷魚」到達這塊飛船碎片前,他只有幾分鐘時間了。那東西裡面會有多少驅逐者呆著?十個?二十個?他確信那裡面一定超過十個。他們一定全副武裝,還配備有紅外探測儀和行動感應器。驅逐者精英的實力等同於霸主太空士兵,這些突擊隊員不僅在自由下落的環境里訓練戰鬥,而且也是在零重力下出生並長大。他們有著細長的肢體,善於抓握的腳趾,通過修復手術增加的尾巴在這樣的環境里也是額外的優勢,不過卡薩德覺得他們還需要更多的優勢。

卡薩德開始往回趕,小心翼翼地穿越著糾結不清的金屬迷宮,壓制著腎上腺素的恐懼潮湧,使他忍不住想在黑暗裡大喊。他們到底要什麼?戰俘?真是這樣就解決了他當前的求生問題。如果他想活命,只要投降就行了。問題在於卡薩德看過軍部情報機構關於驅逐者飛船的全息影像,那是他們在那些逃離布雷西亞的飛船上拍攝到的。是個儲藏艙,裡面關著兩百多個戰俘。驅逐者顯然對霸主公民很好奇,抑或他們覺得要關押這麼多的人,還要給他們食物,實在是太過麻煩,又或許是他們古老的審訊方式,不管怎樣,反正全息像顯示,那些布雷西亞居民和軍部士兵都像生物實驗室里的青蛙那樣給扒去了皮,釘在了鋼架子上,他們的器官被浸在營養液里,裸剩的頭腦隨時準備好接受審訊者的提問,粗糙的大腦皮層通訊電線和分流插頭直接插進了頭骨上的一個三厘米的洞里。

卡薩德往前劃,飄在殘骸和飛船內部雜亂的電線堆里。他絲毫沒有投降的慾望。至少有一隻「魷魚」連接上船殼或艙壁,翻滾的破船劇烈震動了一下,然後穩住了。好好想想,他命令自己,現在需要的是武器,而不是什麼躲藏的地方。從那些廢墟里爬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可以幫他活下來呢?

卡薩德停下來,懸浮在一片毫無隱蔽的空間里,那裡都是些光纖電纜,他在那思考了一陣。那個他醒來時的醫護病房、床、沉眠箱,急救護理設備……大部分都從船殼的裂口裡噴出去了。懸臂通道、升降艙、樓梯上的屍體。沒有武器。大部分屍體都給「悶罐射擊」的爆炸或突然減壓撕得粉碎。那些升降艙的纜索?不行,它們太長了,不用工具沒法割斷。工具?他一樣也沒瞧見。登陸通道對面的走廊邊上的醫護辦公室被搶得什麼也不剩了,醫療透視房,核磁共振室,電腦繪圖區像被洗劫一空的石棺。雖然至少還有一個操作室完好無缺,不過內部是散落的儀器和漂浮電纜組成的迷魂陣。日光浴室,在玻璃被炸得朝外飛掉後,裡面的東西也被搜刮一空。病人休閑室。醫生休息室。擦洗室,走廊,無法辨認的房間。還有屍體。

卡薩德又在那停留了片刻,在光影的翻滾迷宮中理了理腦子,然後開始行動。

他期望還有十分鐘;不過實際上只有不到八分鐘。他知道,驅逐者在零重力下會很有辦法而且效率很高,不過他也無法預測到底怎麼高效。他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驅逐者搜查時至少有兩人搭檔,這是艦隊士兵基本守則,就像軍部的陸軍跳鼠學到的,在城市戰鬥中從一扇門沖向另一扇門,一個人衝進房間,另一人提供火力掩護。如果超過了兩個人,如果驅逐者是四人一組,那自己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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