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三樓陽台僅僅容下了那張破裂的桌子,外加六把椅子。雖然主樓、樓梯和樓梯平台上擠得水泄不通,像個瘋人院,但是,在列維斯基和拉米亞將滿口抗議的敢死突擊隊員拋過欄杆,扔到九米之下的河中之後,沒人再向他們下戰書,爭奪他們的地盤。列維斯基不知從哪裡搞到一大杯啤酒,一籃子麵包和冷牛肉,給他們送了上來。

這群人默默吃著,顯然,他們正承受著比平常更多的痛苦,那是神遊後的飢餓、疲勞和抑鬱。陽台一片漆黑,只有從西塞羅底下傳來昏暗的反射光,或者偶然經過的遊船上提燈的光芒,那黑暗才稍稍減輕。霍利河沿岸大多數房子都陰沉沉的,但是城市裡其他的燈火反射在低矮的雲層上。溯河向上游望去,領事可以看見半公里以外的伯勞神殿的廢墟。

「嗯,」霍伊特神父說道,他顯然已經從服用過量超級嗎啡的狀態中恢複了過來,在那邊搖搖晃晃,微妙地平衡於痛苦與鎮靜之間。「我們接下來幹什麼?」

沒有人應答,領事閉上眼睛。他拒絕帶頭領導任何事。坐在西塞羅的陽台上,很容易便能找回他原先的生活節奏。當時,他會在清晨前來上一杯酒,隨著雲消霧散,觀賞著黎明前的流星雨;接下來,他會搖搖晃晃地走到市場邊上他空空的宅坌,走進領事館;之後的幾小時,他會沖個淋浴,刮刮鬍子,表面上像個人,其實,眼睛裡充滿了怒火,頭腦里充滿了瘋狂的痛苦。一切都託付給西奧,安靜、能幹的西奧,讓他度過早上。一切都託付給運氣,讓他度過一天。一切都託付給西塞羅酒吧的酒,讓他度過晚上。一切都託付給他無足輕重的職位,讓他度過一生。

「你們都準備好出發,去光陰冢朝聖了嗎?」

領事的眼睛猛地張開。一個戴著兜帽的人影站在門口,領事還以為那是海特·馬斯蒂恩,然後他意識到,這個人的個頭明顯比船長矮,他的聲音中也沒有聖徒那種故作玄虛的做作腔調。

「如果你們準備好了,那我們得趕快走。」黑影說道。

「你是誰?」布勞恩·拉米亞問。

「趕快。」影子惟一的應答。

費德曼·卡薩德站起身,彎下腰,以免腦袋撞到天花板,他一把拉住穿著袍子的身影,左手迅速一拉,拉開了此人的兜帽。

「機器人!」雷納·霍伊特叫道,他盯著此人的藍皮膚,盯著那藍皮膚上的一對藍眼睛。

領事沒感到多少驚訝。雖然一個多世紀以來,在霸主世界內,擁有機器人是違法的,這麼長時間以來,從來沒有生物製造過一個機器人。但是,在遙遠的窮鄉僻壤,在非殖民世界中,他們仍然被當做手工勞動的勞動力。比如說,在海伯利安這個世界上。伯勞神殿大範圍的使用機器人,遵從伯勞教會的教義,也就是說,機器人沒有原罪,因此,他們在精神上比人類更為優越,而且,既然如此,他們也免除了伯勞鳥那可怕的、躲不了的懲罰。

「你們趕快來。」機器人輕輕說道,重新戴好兜帽。

「你是從神殿來的嗎?」拉米亞問。

「安靜!」機器人厲聲叫道。他朝大廳望去,轉回身,點點頭,「我們得快點。請跟我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在那猶豫不決。領事望著卡薩德,後者不經意間解開了身上穿著的長皮夾克。領事一眼瞥到,上校的腰帶上別著一根死亡之杖。一般情況下,如果死亡之杖出現在周圍,領事會感到驚異萬分,甚至出現這個念頭他都會覺得可怖,如果不小心輕輕一碰,陽台上所有的神經突觸都會灰飛煙滅,但是此時此刻,奇怪的是,看到了它,他卻感到非常安心。

「我們的行李……」溫特伯說。

「會有人照看的,」戴著兜帽的人輕聲說道,「快。」

這群人跟在機器人後面,走下樓梯,走進了黑夜,他們的動作彷彿一聲嘆息,疲憊,被動。

領事睡過了頭。日出後一個半小時,光線透過舷窗的百葉柵格鑽了進來,一條條長方形的日光散落在枕頭上。領事翻了個身,卻沒醒過來。一小時後,傳來一聲高昂的咔噠聲,那是勞累的蝠鱝脫扣,新蝠鱝接力的聲音,正是這些蝠鱝整晚在推動遊船。而領事繼續睡著。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那特等艙外的甲板上,傳來船員的腳步聲,喊叫聲,那聲音越來越響,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但是,最終催醒領事的,是卡拉船閘下發出的警告汽笛聲。

領事仍舊徘徊在沉眠的後遺症中,像嗑了葯般,身子綿軟無力,他慢慢爬起身,費儘力氣,在臉盆和抽水機旁擦了擦身,穿上鬆鬆垮垮的棉褲,陳舊的帆布襯衫,泡沫塑料底的鞋子,最後走到了中央甲板。

早餐已經擺在了長長的餐柜上,旁邊是一張風化的桌子,可以收縮進甲板的地板中。有頂遮陽篷,替吃飯的地方遮擋著陽光。微風掃過,紅色金色的帆布噼啪作響。天氣非常棒,萬里無雲,陽光明媚,海伯利安的烈日當頭照來,雖小,但那熱量蓋過了一切。

溫特伯,拉米亞,卡薩德,塞利納斯,四人已經起來好一陣子了。領事加入後,過了幾分鐘,雷納·霍伊特和海特·馬斯蒂恩也來了。

領事隨意取用著自助餐,烤魚,水果,橘子汁。他走到欄杆前。這裡的河面很寬,河岸之間至少相距一千米,水與天共享碧綠一色。領事第一眼並沒有認出河兩邊的陸地。往東望去,潛望鏡一般的豆型稻穀延伸進遠處的陰霾中,在那,旭日反射在一千個溢流的表面上。稻穀溝渠的連接處,坐落著幾棟土著的茅屋,它們有稜有角的牆壁是用曬白的堰木或者金色的半截橡木製成的。往西望去,河邊的低洼地中,長滿了亂七八糟的低矮植物,比如茂盛的薊森、雌木根,炫目的紅色蕨草,領事不知道最後那種草具體是什麼東西。所有這些植物都長在泥沼及小型瀉湖中,泥沼和瀉湖從這一直延伸到一千米外的河岸懸崖上,在那,矮小的常藍植物緊緊紮根於花崗岩石板的裸露孔洞之中。

領事對方位感到有些迷糊了,雖然他對這世界已經非常了解。然後,他記起了卡拉船閘的汽笛聲。他忽然明白,他們已經來到了杜霍波爾林北部的霍利河,這是一段很少有船通行的流域。領事從沒有見過霍利河的這段流域,他以前總是在皇家運河中旅行。或者在其上飛行,運河就在懸崖的西方。他只能揣測,通向草之海的主幹線路是不是有什麼危險,或者發生了什麼騷亂,使得他們不得不繞道走霍利河的這段偏道。他猜他們現在是在濟慈西北方大約一百八十公里的地方。

「在日光下看上去不一樣,是不是?」霍伊特神父說道。

領事再一次望上岸邊,他不知道霍伊特講的是什麼;然後,片刻之後他明白了,牧師說的是遊船。

他們跟著機器人信使,行走在滂沱大雨中,登上這艘陳舊的遊船,穿行在棋盤狀的房間里,走在通道的迷宮中,在神殿的廢墟讓海特·馬斯蒂恩搭上船,然後,看著濟慈的光線落向船尾,這一切真是奇怪啊。

領事回想著午夜前後的幾個小時的時間,但那僅僅是一個迷迷糊糊的疲憊之夢,他想,其他人肯定和他一樣疲憊不堪,一樣暈頭轉向。他隱約回憶起,他曾感到非常驚訝,因為遊船的船員全是機器人。但是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最終關上了他那特等艙的門,舒舒服服地爬進了被窩中。

「今天早上我跟貝提克談了會話,」溫特伯說道,他指的是他們的機器人嚮導,「這艘破舊的平底船歷史相當久遠呢。」

馬丁·塞利納斯來到餐櫃前,給自己倒了點番茄汁,從手邊拿出一個長頸瓶,往其中加了少許東西,然後說道:「這東西肯定見過很多世面。瞧,這該死的欄杆是通過手工上漆的,樓梯也被踩磨得厲害,天花板被燈灰熏得漆黑,床也被一代代遊客搞鬆弛了。我看這船應該有好幾個世紀的歲數了。雕刻和洛可可的潤飾真他媽不同凡響啊。你們注意到沒有,雖然這裡瀰漫著各種各樣的味道,但是這些鑲嵌的木頭仍舊帶著檀香味,是不是?如果這船舊地,那我就要驚訝死了。」

「正是如此。」索爾·溫特伯說。小瑞秋正睡在嬰兒筐里,平靜的吹著口水泡泡。「我們是在威嚴的『貝納勒斯號』遊船上,這名字舊地的一個城市,船也是在同樣的城市中建造的。」

「我不記得舊地有這樣名字的城市。」領事說。

布勞恩·拉米亞就快吃好早餐了,她抬起頭。「貝納勒斯,也叫瓦臘納西,或者甘地堡,北印度自由邦。它在印蘇穆斯林共和國有限交換時期被毀。」

「對,」溫特伯說,「『貝納勒斯號』建於天大之誤前。我猜,那是在22世紀中期。貝提克告訴我說,這艘船原先是艘懸浮遊船……」

「電磁發生器還在下面嗎?」卡薩德上校打岔道。

「我想還在,」溫特伯說,「就在最下面的甲板的主廳邊上。大廳的地板是由明亮的月水晶鋪制的。要是我們是以時速兩千米的速度巡航,那就太棒了……可現在它沒啥用處了。」

「貝納勒斯。」馬丁·塞利納斯沉思著。他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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