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天:

每天,我都在我的籠中踱步,南部和東部是火焰林,東北方是草木叢生的深谷,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准我爬到大裂痕遠處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也不允許我走離大裂痕一萬米之遠。

起初,我無法相信這一事實。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進入火焰林,相信在運氣和上帝的幫助下,我會熬過這一難關。但是僅僅進入森林邊緣兩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襲來,胸部、手臂和腦袋都劇疼難忍。我覺得這一定是大規模的心臟病發作。但是我一返回大裂痕,這些癥狀就消失了。我試了好幾次,結果總是一樣,不曾有過例外。只要我斗膽向火焰林深處邁進,遠離大裂痕,疼痛就會重新襲來,而且那痛楚會變得越來越強,直到我返回才會消失。

我開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尋,在那偶然發現了原先的種艦航天機的殘骸。那僅僅是個銹跡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屬殘骸,就在深谷旁火焰林邊緣的岩石中。我蹲在這些久經風雨的古老飛船的合金骨架中,想像著那七十個倖存者的欣喜,他們到大裂痕的短暫旅程,他們最終發現了大教堂,然後……然後是什麼?猜測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有啥用處呢?懷疑依舊存在。明天,我會再次試試檢查一個畢庫拉的身體。也許,既然我現在是「十字形的人」了,他們會允許我這樣做的。

每天,我都會用醫用掃描儀對自己進行掃描。線蟲依舊存在,也許變得更粗了,也許不是。我確信,他們完全是寄生物,儘管我的身體沒有顯示出什麼寄生蟲的跡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視著自己的臉,看到的僅僅是最近幾年裡我開始厭惡的臉,那張不變的、又長又老的臉:今天早上,我盯著水中自己的影像,張大嘴巴,腦子裡閃過一絲念頭:我會在裡面看見灰色的細絲和線蟲群,看見它們從我嘴巴頂部和喉嚨後部長出來。但什麼都沒有。

第一百一十七日:

畢庫拉沒有性徵。不是禁慾,不是雌雄同體,也不是未充分發育,而是沒有性徵。他們沒有外生殖器,也沒有內生殖器,就像小孩的流沫洋娃娃一樣。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陰莖、睾丸、或者女性等類似的器官萎縮了,也沒有跡象表明他們被手術閹割了。沒有這些器官曾經存在過的一絲跡象。排尿是通過一個原始的尿道進行的,一個接近肛門的小口,某種原始的泄殖腔。

貝塔允許我對他進行檢查。醫用掃描儀確認了我的眼睛無法相信的東西。德爾和西塔也同意我掃描。我已經確信無疑,三廿又十的其他人也是同樣如此,沒有性徵。沒有跡象顯示他們……被閹割了。我想到他們所有人一出生便是這樣,但是生他們的父母是啥樣的呢?這些無性徵的一坨坨人類粘土是如何進行繁殖的呢?這肯定和十字形有什麼關係。

我進行完掃描後,脫掉自己的衣服,對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起,就像粉紅色的疤痕組織,但是我依舊是個男人。

這能持續多久?

第一百三十三日:

阿爾法死了。

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懸崖,當時他正和我在一起。我們往東走了三千來米,在大裂痕邊緣附近的巨型岩地中搜尋茶馬球根。過去兩天大部分時間裡,一直在下雨,所以那些岩石非常滑。我小心的攀爬著,抬起頭,正好看見阿爾法腳下一滑,從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上摔了下去。他沒叫。我僅僅聽見長袍拂在岩石上發出的沙沙聲,過了好幾秒鐘,他身體撞在下面八十米處一塊突岩上,傳來「砰」的一聲,那聲音令人作嘔,就像墜落的西瓜爆開了。

我花了一個小時,找到一條下去的路。在我開始這危險的下降旅途時,我就已經知道,太遲了,我救不了他了。但是這是我的責任。

阿爾法的半個身子卡在了兩塊巨石中。他肯定瞬間斃命,手腿盡斷,腦袋右側摔了個稀巴爛。血和腦漿粘附在潮濕的岩石上,就好像野餐後的杯盤狼藉。我站在這小人上方,哭泣著。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邊哭,一邊施行終傅禮,祈禱著,讓上帝接受這卑微、無性的小人兒的靈魂。之後,我用藤蔓把屍體包了起來,費力地拉著這粉身碎骨的屍骨,累得三番五次停下來喘氣,之後終於爬上了上方八十米的懸崖。

我拖著阿爾法的屍體,回到畢庫拉的村子,沒有人在意。最後,貝塔和五六個人漫不經心地走了過來,面色冷峻,低下頭凝視著屍體。沒人問我他是怎麼死的。幾分鐘後,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

隨後,我又拖著阿爾法的屍體,來到好幾個個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墳前。當時,我正握著一塊扁平的石塊,挖掘一個淺墳,然後,伽馬出現了。這個畢庫拉眼睛圓睜,在那短短几秒鐘內,我覺得我看見了那冷漠外表下的感情流露。

「你在幹什麼?」伽馬問。

「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沒法多說一點話。我靠在一根粗壯的茶馬根上,休息了一下。

「不,」這是句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

我盯著伽馬,看著他轉過身,飛快地走回村子。畢庫拉走後,我扯掉卷在屍體身上的劣質纖維油布。

毫無疑問,阿爾法是真的死了。對他,對宇宙來說,他屬不屬於十字形已經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厲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嚴都撕裂了。他那腦袋的右邊爆裂開來,就像早餐蛋一樣被掏空了。一隻眼睛透過漸厚的薄翳,無神地凝視著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隻眼睛則透過無精打採的眼皮,懶洋洋地朝外張望。他的胸腔徹底地四分五裂,骨頭碎片從身體中戳了出來。兩條胳膊也都斷了,左腳幾乎被擰斷。我已經用醫用掃描儀馬馬虎虎地驗了下屍體,發現他的內傷非常嚴重;連這可憐蟲的心臟都被掉落之力打爛了。

我伸出手,碰了碰那冰涼的屍體。屍體已經開始僵硬。我的手指拂過他胸口十字架形的邊際,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

「走開。」

我抬起頭,看見貝塔和畢庫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兒。我確信,如果我不從屍體旁離開,他們會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開,此時,我內心某個愚痴恐懼的東西注意到,現在,三廿又十已經變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

畢庫拉抬起屍體,開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說道:「差不多是時候了。你來吧。」

我們爬下大裂痕。屍體被小心地綁在一個藤蔓做的籃子中,和我們一起下降。

太陽還沒有照亮大教堂的內部,他們把阿爾法的屍體放在寬闊的聖壇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襤褸之衣。

我不知道我腦中期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是某種嗜食同類的儀式。什麼東西都不會讓我感到驚訝。

然而,就在第一縷彩色光線射入大教堂時,其中一個畢庫拉舉起手,吟詠道:「你將畢生追隨十字架。」

三廿又九下跪於地,重複了這句話,我仍然站著,沒有吭聲。

「你將畢生追隨十字架。」那個矮小的畢庫拉說道,大教堂中回蕩著重複的合唱聲。光線,帶著血塊之色、血塊質地的光線照射下來,在遠處的牆上投下十字形巨大的影子。

「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現在,永遠,永遠。」聖歌如是唱道,此時,風在外面升起了,峽谷的風琴管哀號著,風裡似乎混著痛苦孩子的悲吟。

畢庫拉唱完聖歌,我沒有輕輕說「阿門」。我站在那兒,突然間,其他人又完全冷漠無情起來了,就像被寵壞的孩子不再對他們的遊戲感興趣一樣,他們轉身離去。

「沒理由要留下來。」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說道。

「我要留下。」我說,我以為他會命令我離開。但是貝塔轉過身,連聳聳肩的動作都沒有,就把我留在那兒了。光線暗淡下來。我走了出去,看著太陽落了下去,當我回到裡面,那事情開始了。

曾經,幾年前在學校時,我看過小囊鼠腐爛的延時全息像。大自然再循環的一星期的緩慢勞作,被加速到三十秒,令人心懼。我看見這個小屍體突然的、幾乎是喜劇性的膨脹,然後肉體被拉展到傷害的地步,隨之而來的是那口中、眼睛中、破裂的傷口中的突現的白蛆,最後,是屍肉被猛然地、難以置信地區區扭扭的除盡,只留下森森白骨,沒有其他詞語適合這一場景,群群白蛆從右扭到左,從頭扭到尾,在這食用腐肉的加速螺旋中,留下的唯有白骨,軟骨,鼠皮。

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屍體。

我停在那,凝視著,最後一絲光線很快消失了。大教堂回蕩的靜寂中,除了我自己耳朵里脈搏的怦怦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我凝視著阿爾法的屍體,他起初抽搐了一下,然後,開始了明顯的顫動,在這突然的猛烈痙攣下,屍體幾乎要漂浮在聖壇上方了。過了幾秒鐘,十字形的尺寸似乎變大了,顏色也變深了,而且發著紅光,那紅就像生肉一般,我突然想像到自己瞥見了網狀的細絲和線蟲,緊緊抓著碎裂的肉體,就像雕塑家熔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