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第四十一日:

「恩珀羅迪克·旋焰」繼續緩緩地溯河而上。自打兩天前離開梅爾頓登陸地以來,還沒看見人類棲息地的影子。河堤兩岸樹木叢生,彷彿一排綠牆;甚至到河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這堵牆仍然矗立在那,幾乎是壓在了我們頭上。黃色的光線就像液體黃油一樣濃艷,穿過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樹木的葉子,慢慢地滲透進來。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銹跡斑斑的錫制屋頂上,緊張兮兮地等著特斯拉樹首次印入我的眼帘。加迪老頭坐在我旁邊切著肉塊,他停下來,從牙縫中擠出一口濃痰,朝邊上噴去,然後朝著我大笑道:「這麼走下去的話,肯定不會碰到火焰林的,」他說,「假如這兒是,那他媽這樹林附近就不會是這樣子。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見特斯拉。神父,我們連雨林還沒出呢。」

每天下午都會下雨。說實話,稱其為雨,實在是顯得太過溫和了,我們每天都飽受暴雨的侵襲,海岸因此變得朦朦朧朧,船的錫屋頂被雨擊打得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也使得我們本來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遲緩,直至於我們看起來就像是靜止不動了。每天下午,河流似乎會變成一條垂直的湍流,假如我們繼續前行,船看起來就像是在攀登一條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牽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邊上,它們就像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正緊緊抓著他們疲憊的母親。三艘兩層的座艇裝載著大捆大捆的貨物,它們將會被賣給河岸邊的幾個農場和居民地的人。另外兩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為溯河而上旅行的當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懷疑其中幾個住戶是座艇上的永住客。在我自己的歇腳處,最顯耀的是地板上一塊污跡斑斑的墊子,以及牆上仿若蜥蜴的昆蟲。

雨後,每個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著冷颼颼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霧。現在,幾乎每天都酷熱難當,而且濕氣很重。加迪老頭告訴我,我來得太遲了,本來可以特斯拉樹活躍之前,在雨林和火焰林中攀爬。等著瞧吧。

今夜,薄霧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靈都爬了起來。當午後的最後一片碎雲在樹梢慢慢散去,這個世界恢複了它的色彩。我看著密集叢林的顏色從鉻黃變成透明的金黃,然後慢慢從黃褐色褪向紅棕色,最後變得陰沉沉了。在「旋焰」之上,加迪老頭把掛在第二層屋檐下的提燈和蠟燭球都點上了。黑色的叢林似乎不願被這亮光打敗,開始閃耀出微弱腐物發出的磷光,與此同時,在上面黑暗之處的條條枝丫上,可以看見發光鳥和多彩蛛紗在飄動。

今夜,海伯利安的小月亮不見了蹤影,但是,相對於那些按常理說如此接近太陽的行星來說,海伯利安愈發地在殘盒移動,那夜晚的天空頻繁地被流星雨所照亮。今夜,天空群星閃耀,當我們駛入河流的寬闊區域時,我們可以看見燦爛的流星划過的痕迹,將群星編織在了一起。這些影像持續地燃燒在眼眸中,當我低下頭看著河水時,我在黑色的河水中看到的也僅僅是同樣的景象。

東方的地平線艷光四射,加迪老頭告訴我,那是軌道反射鏡反射的光,是為了給幾個大農莊提供光照。

外頭暖和得很,我樂不思蜀,不想再回我的小艙了。我把薄毯子攤在船艙的屋頂上,望著天國的燈光表演,此時,一群群土著家族唱著縈繞心頭的歌曲,他們講的黑話我都未曾耳聞。我想起畢庫拉,他們仍舊遠隔萬里,我心中湧起一絲奇怪的焦慮。

在森林的某個地方,一隻畜生尖叫著,聲音活像一個驚恐的女人。

第六十日:

到達佩瑞希伯種植園。生病了。

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發燒,渾身顫慄。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膽汁。雨聲震耳欲聾。整個晚上,天上的雲被軌道反射鏡照亮。天空好像著了火。我燒得很厲害。

一個女人照顧著我。幫我洗浴。病的實在不行,沒什麼羞恥感了。她的頭髮比其他土著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溫柔。

哦,上帝啊,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生病了。

第六十四日:

她在等在偷看從雨里跑來穿著薄襯衣

要引誘我知道我是誰我全身發燙淺淺軟軟的乳頭黑色抵著我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看,在這我聽見他們的聲音晚上他們用毒藥幫我洗浴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但是我聽見他們的聲音還有雨聲當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沒了。底下的紅色可以感覺到我臉上的窟窿。當我找到子彈我會把它一口吐出來。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請憐憫我們憐憫我們憐憫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謝您,讓我從疾殘解脫。

第六十六日:

今天颳了臉。還衝了個澡。

行政官即將到訪,森法幫我準備著諸多事宜。在我頭腦里,行政官大人應該是個壞脾氣的大個子,以前我在資料室,透過窗戶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人。但是他是個沉默的黑人,有點口齒不清。他幫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挂念著,我要付錢給治病的人,但是他向我保證,他們分文不收。甚至更為好的是,他會派個男人領我進入高原地區!他說現在已經處於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內啟程,我們就可以通過火焰林,在特斯拉樹完全活躍前,抵達大裂痕。

在他走後,我坐下來和森法談了會兒。三個標準月前,她的丈夫死於一場收割事故。森法浪漫港,她嫁給米克爾,對她來說就像是普度眾生,她決定待在這,做些臨時工,而不是順流而下返回。我沒有責備她。

按摩了會兒,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做夢夢到我母親。

十天。我會在十天內準備就緒。

第七十五日:

在和塔克一起離開前,我下到稻田矩陣中,向森法道別。她沒說多少話,但是透過她的眼睛,我看見她其實很傷心,不願意我離開。我本來沒有準備祝福她,不過我的確這麼做了,還吻了她的額頭。塔克站在一旁,笑著,搖頭晃腦。然後我們就離去了,領著兩頭運貨驢上路了。我們走在狹窄的小路上,邁進金色樹林,奧蘭迪督管來到路的盡頭,向我們揮著手。

上帝,指引我們。

第八十二日:

經過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經過這星期在毫無足跡的黃色雨林中艱苦跋涉,經過這星期在更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憊地攀爬,今天早上,我們終於爬上了一塊突兀的岩石。站在那上面,寬闊的叢林盡收眼底,越過叢林,我們甚至可以望見鳥嘴和中央海。在這,高原海拔幾乎達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為壯觀。巨大的雨雲在我們身下鋪展開來,直達羽翼山山腳,但是,透過白灰相間的雲毯縫隙,我們可以瞥見湛江從容不迫地展開它的觸鬚,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們掙扎通行的小塊鉻黃色森林,伸向遙遠東邊的一抹紫紅,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纖維塑料的矩陣田。

深夜時分,我們還在繼續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擔心,特斯拉樹開始活躍時,我們可能會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同時拽著載滿沉重貨物的驢,心中默默念著禱告,讓我不再想到疼痛與憂慮。

第八十三日:

今天,還未破曉,我們就裝載好裝備,開始啟程。空氣中瀰漫著煙與灰的味道。

高原在這裡的植被變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經無處不在的堰木和枝葉繁茂的茶馬樹,現已不再顯眼。我們穿過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藍植物的過渡區,然後再次順著密集的變異寬葉扭葉松和三枝楊攀爬,最後,我們來到了火焰林。那裡長著特有的高高的普羅米修樹,已經死去的鳳凰樹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閃光草的球根。我們偶爾還會碰見難以逾越的帶著白色纖維的比斯托樹,它們突然橫亘眼前,塔克形象的稱之為「……像是哪個死翹翹的巨人的爛,埋得那麼淺,決計不會錯。」我的嚮導有他自己的說話方式。

我們見到第一棵特斯拉樹,是在下午。當時我們已經在覆滿灰塵的森林植被上跋涉了半小時,費盡心思不要踩到鳳凰樹和火鞭的新芽,它們不屈不撓地從烏黑的土壤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腳步,指著前面。

特斯拉樹聳立在那,我們離它們尚有一公里。那棵樹至少有一百米高,雖然和最高的普羅米修斯樹比起來,特斯拉樹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樹冠附近,它凸出一個顯眼的洋蔥形圓穹,那就是它的蓄電之癭。樹癭上部輻射狀的樹枝蔓延開來,呈現出條條靈蔓,在明亮的綠藍天空的映襯下,每一條都似銀似金,閃閃發亮。這一切讓我想到新麥加的某個雅緻的至上穆斯林的清真寺,卻被誰大不敬的戴上了金屬絲花環。

「俺們得趕緊讓俺們自己和驢逃出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堅持要當場換上火焰林裝備。那天下午剩下及晚上的時間裡,我們戴著濾息面具,穿著厚厚的橡膠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質伽瑪服包得嚴嚴實實,大汗淋漓。兩頭驢表現得很緊張,它們的長耳朵一聽到些許聲響,就唰地豎立起來。即便戴著面具,我也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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