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牧師的故事:

「為上帝而哭之人」

「有時候,正統的熱忱和叛教僅在一線之隔。」雷納·霍伊特神父說。

就這樣,牧師的故事開始了。後來,領事記下了完完整整的一個故事,只去掉了霍伊特中間的停頓,粗重的喘息,跑題的開頭,以及人類說話時慣用的添油加醋。他將故事口述進了通信志。

雷納·霍伊特是佩森這個天主教星球上的一個年輕牧師,出生於此,成長於此。他那牧師之職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同時他還被授予了他首次的外世界使命:護送受人敬仰的耶穌會神父保羅·杜雷,此人將被放逐到海伯利安這個殖民世界上。

保羅·杜雷神父,要是身處另一個時代,肯定會成為紅衣主教,也許還會成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髮在高高的額頭上向後退去,眼神中帶著久經世故的鋒芒,掩蓋了痛苦。保羅·杜雷是聖忒亞的追隨者,也是考古學家、神學家、人類文化學者、傑出的耶穌會神學家。雖然天主教會日薄西山,人們已經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為它實在太古怪,脫離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是,耶穌會的信條還是沒有失去所有的追隨者。杜雷神父也沒有失去他的信念,聖潔的天主使徒教會仍然是人類對永生最後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納·霍伊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杜雷神父蒞臨過學前神學院,當然次數很少,而他們這些即將成為神學院學生的人,有時候也會參觀新梵蒂岡,那種待遇就更加少見啦,但是就在這些罕見的機會下,霍伊特匆匆瞥見了杜雷神父,在他心裡,他就是個像神一樣的人。然後,霍伊特進入了神學院,而他在那學習的幾年裡,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馬加斯特星球執行一項重要任務:在那進行考古挖掘。此任務是由教會資助的。當這名耶穌會教士返回佩森,霍伊特剛剛在幾星期前被任命為神父,剎那之間迷霧重重。新梵蒂岡高層以外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有傳聞說他將被逐出教會,甚至聽說會把他交給宗教裁判所裁決,然而,自地球滅亡以來,宗教裁判所已經蟄伏了四個世紀了。

海伯利安,大多數人對這個星球的了解,僅限於古怪的伯勞教會,因為教會起源於那兒。然而,杜雷神父卻請求赴該地任職,於是霍伊特牧師被研,陪伴他飛赴海伯利安。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融合了作學徒、護衛、間諜三重身份的最難受之處,甚至連欣賞一個新世界的機會都沒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將杜雷神父送達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須即刻就登上同一艘迴旋飛船,返回世界網。主教大人給予雷納·霍伊特的,是二十個月的冰凍沉眠,是旅程結束前幾星期的近系統航行,是八年的時間債,使他落後他那些前班友,無法請求梵蒂岡任職和布教。

出於順從,帶著戒律教導,雷納·霍伊特二話沒說,便接受了任命。

他們的運輸船,古老的迴旋飛船,「娜嘉·歐列號霸艦」,是架布滿麻點的金屬艦船,非驅動狀態下飛行時,沒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沒有提供給乘客的任何觀景點,連艦內娛樂活動也沒有,僅僅只有連接進數據鏈的刺激模擬,讓乘客老老實實待在他們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從沉眠中蘇醒後,乘客們,大多數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錢的旅客,還有一些信奉教會的神秘人物和自命的伯勞鳥自殺者,為了額外的報酬而入伙,睡在那些同樣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無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著再生食品,慢慢應付太空病和無聊時間,飛船從中止迴旋點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時間。

他們被迫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霍伊特神父並沒有對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馬加斯特上發生了什麼事,把這位高階牧師送入放逐之路。年輕人按著植入式通信志,儘可能多的搜尋著海伯利安的數據,離降落還有三天,霍伊特牧師覺得他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專家了。

「有記錄說,天主教徒來過海伯利安,但沒提到那裡有主教管區,」一天晚上,他倆吊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閑聊著,而他們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開開心心地玩著性愛刺激模擬,「我猜,你是去那布教?」

「不,」杜雷神父應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兒不會把他們的宗教信仰強加給我,所以我沒有理由去冒犯他們,勸他們皈依我教。其實,我是打算去南大陸,天鷹,然後取道浪漫港這座城市,找條進入內陸的路。但決不是以佈道為幌子。我計畫在大裂痕設立一個人種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牧師訝異地重複道。他閉上眼睛,按著植入物。然後再度睜眼看著杜雷神父,他說,「神父,羽翼高原的那個地區不適合居住。那裡長有火焰林,人們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著點點頭。他沒有帶什麼植入物,旅行期間,他那古老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輕聲說,「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畢庫拉就住在那兒。」

「畢庫拉,」霍伊特喃喃,閉上雙眼,「但他們只是傳說啊。」他最後說道。

「嗯,」杜雷神父說,「查查索引,馬梅特·斯貝德靈。」

霍伊特牧師再度閉上雙眼。通用索引告訴他,馬梅特·斯貝德靈是名二流探索家,復興之二行星上沙科爾頓協會的會員,差不多一個半世紀前,他發表了一篇簡短的報告,報告中提到,當時浪漫港剛剛新建,他從那裡出發,劈出一條路進入了內陸,涉過濕地,這些地方現在已經被開墾為纖維塑料種植園了,然後在難得的寂靜期間穿越火焰林,爬上了高高的羽翼高原,見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類。他們跟傳說中的畢庫拉的描述很吻合。

斯貝德靈的簡要記載中假設,這些人類是三個世紀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種艦殖民者的倖存者,這些人被描寫成由於極端的與世隔絕,遭受著文明退化效應。斯貝德靈直截了當的原話是這樣的:「……即使到這裡還不到兩天,然而顯而易見,畢庫拉非常蠢笨,了無生氣,遲鈍的不會花時間進行描述。」後來,火焰林開始顯示出活躍的跡象,斯貝德靈無法浪費更多的時間,來進行更深入的觀察,而是急急忙忙趕回了海岸。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來逃離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運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裝備和記錄,也失去了他的右臂,留在了「安靜的」森林裡。

「老天,」霍伊特牧師躺在「娜嘉·歐列號」的吊床上,說道,「為什麼要研究畢庫拉呢?」

「為什麼不?」杜雷神父和善地回應道,「我們對他們知之甚少。」

「我們對海伯利安上絕大多數東西,都知之甚少,」年輕的牧師說,他情緒稍微有點激動,「為什麼不選大馬大陸上籠頭山脈北麓的光陰冢和傳奇的伯勞鳥呢?」他說道。「他們聲名卓著!」

「千真萬確,」杜雷神父說,「雷納,我問你,有多少學術文件是關於光陰冢和伯勞鳥生物的?上百?還是上千?」年老的牧師把煙葉塞進煙斗,然後把它點著;霍伊特觀察到,這在零重力下費了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保羅·杜雷說道,「即使所謂的伯勞鳥真的存在,它也不是人類。我只對人類感興趣。」

「是啊,」霍伊特說,他正搜索枯腸,尋找有力的論據,「可畢庫拉這個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頂多也就發現幾十個土著,住在煙霧繚繞的地區……無甚輕重,連殖民者自己的測圖衛星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宮,為什麼選擇畢庫拉呢?」霍伊特興奮起來,「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個迷宮世界之一嗎?」

「當然知道,」杜雷說道。煙形成一個粗糙的半圓,逐漸擴大,直到氣流將它打得支離破碎,「但是整個世界網內,已經有太多研究人員和慕名者研究迷宮了,而且,雷納,隧道存在於那九個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長時間了嗎?五十萬標準年?我想,有將近七十五萬年了。這些秘密將永世長存。但是,畢庫拉文明將存在多長時間?他們會被現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環境所淘汰。」

霍伊特聳聳肩。「也許他們已經滅絕了。自打斯貝德靈遇見他們起,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到現在,也沒有任何其他確認的報告。假如他們已經全部滅絕,那麼你為了到那兒所付出的所有時間債、所有勞動和所有痛苦都將化為泡影。」

「的確如此。」杜雷神父僅僅說了這句話,平靜的抽吸著煙斗。

正是在搭乘登陸飛船下落期間,與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後一小時,霍伊特牧師才對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

在他們頭頂,海伯利安的邊緣閃耀著白色、綠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突然,這艘古舊的登陸飛船切進低空雲層,火焰瞬間充斥了窗口,緊接著,他們開始靜靜的穿梭於六十公里上空的烏雲中,飛行在星星點綴的海洋上,海伯利安旭日的晨昏線向他們急奔而來,就像光譜形成的海嘯。

「太壯觀了,」杜雷神父輕聲說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他的同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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