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領事醒來時,頭痛異常,喉嚨乾澀,他感覺做了上千個夢,卻全部記不得了。這種感覺,只有在冰凍沉眠後才會有。他眨了眨眼,筆挺的坐在矮床上,搖搖晃晃地扯掉緊貼在皮膚上的最後幾條感測帶。這是個卵形房間,沒有窗戶,有兩個矮小的克隆人船員站在一邊,還有一個高大的聖徒,戴著兜帽。一名克隆人走了過來,遞給他一杯解凍後幫助恢複身體的橘子汁,這是慣例。他接過來,如饑似渴地喝了起來。

「巨樹離海伯利安還有兩光分,五小時的旅程。」這名聖徒說道。領事終於意識到,向他致詞的正是海特·馬斯蒂恩,聖徒巨樹之艦的船長,巨樹的忠誠之音。領事隱約想到,被船長叫醒,這可是萬分容幸的。但是他還沒有從神遊狀態中恢複過來,神智未清,無力表示感激之情。

「其他人醒了好些時間了,」海特·馬斯蒂恩說道,擺擺手,示意克隆人離開。「他們已經集合在第一就餐平台上了。」

「咳咳。」領事喝了口飲料,清清嗓子,再次試圖表示感激,終於說出了口,「多謝,海特·馬斯蒂恩,」他朝卵形房間四顧,黑草地毯,透明牆壁,連綿彎曲的堰木椽。領事意識到,他肯定是在某個小型環境艙內。他閉上雙眼,試圖回憶起聖徒飛船量子化前,他和飛船匯合時的情景。

領事記起他的飛船靠近、匯合時的情景,第一眼瞅見這千米長的巨樹之艦,它的細枝末節遮掩在眾多的機械和爾格驅動的密蔽承,它們像球形薄霧一樣環繞著整艘巨樹之艦。但是那多葉樹榦明顯閃耀著萬千光芒,這些光芒透過樹葉和細薄牆壁的環境艙,發出柔和的光芒,它們也一路照亮了不計其數的平台,船橋,指揮艙,樓梯,以及艦首。在巨樹之艦的根基處,工程球體和貨物球體堆積成群,就像特大型的樹癭,同時,藍中帶紫的噴射流拖在尾部,就像一萬米長的根須。

「其他人正等著呢,」海特·馬斯蒂恩輕聲說,他點頭示意領事朝矮墊看,那兒,領事的行李整裝待開。聖徒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堰木支撐椽,於是,領事開始更衣,穿上半正式的晚禮服,寬鬆的黑褲子,擦得光亮的艦用靴,一件腰部和肘部膨起的白色絲綢上衣,淺黃腰帶,黑色馬甲,肩飾上有霸主緋紅的斜條,還有一頂軟軟的金黃三角帽。彎曲牆壁的一部分變成一面鏡子,領事盯著鏡中的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穿著半正式的晚裝,皮膚曬得黝黑,但是悲傷的眼睛中帶著奇異的慘白。領事蹙緊眉頭,點點頭,轉身離去。

海特·馬斯蒂恩擺擺手,領事便跟著這個身著袍子的高大身影,穿過小艙內的一個膨大區域,來到一條走廊里,這條走廊彎彎向上,消失進巨樹之艦軀幹的巨大樹皮牆中。領事停下腳步,來到走廊的邊緣,嚇得猛然退後一步。往下至少有六百米的距離,巨樹的根基中囚禁著奇點,產生的六分之一重力讓人有「下」的感覺,而且沒有欄杆。

他們繼續他們沉寂的攀爬。在主樹榦走廊處轉了個彎,走了三十米,稍候又盤旋了半圈,越過一條脆弱的弔橋,來到一根五米粗的樹枝跟前。他們沿著這條樹枝走著,海伯利安的太陽光照在這些茂盛的樹葉上。

「我的船從儲備狀態中恢複了嗎?」領事問道。

「它已經加好燃料,在十一區待命,」海特·馬斯蒂恩說。他們走進樹榦的陰影中,透過樹葉間的黑色縫隙,星辰隱約可見。「其他朝聖者同意,如果軍部當局准予我們通行,那他們就搭乘你的飛船降落。」聖徒加上一句。

領事摩挲著眼睛,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從沉眠那冰冷的魔爪中恢複過來。「你們和特遣隊交過手?」

「哦,交過手。我們量子躍遷穿越隧孔時,被他們盤問了一下。現在,一艘霸主的戰艦……正在護送我們。」海特·馬斯蒂恩朝他們頭頂的天空指了指。

領事抬起頭斜著眼睛看著,在上部的幾列樹枝的第二段處,巨樹之艦的陰影漸漸消失,大片的樹葉點綴在日落的餘暉中。即使在那些陰暗依舊的地方,發光鳥就像日本提燈一樣棲息在亮堂堂的走廊和閃光的搖擺藤蔓上,照亮了弔橋。舊地上的螢火蟲和茂伊約的輻射蛛紗一閃一閃,導引進樹葉的迷宮,它們和星群混雜在一起,甚至星際間久經風雨的旅行家也會被它們所瞞騙。

海特·馬斯蒂恩走進了一個由晶須纜索牽引的籃子,纜索消失在三百米的高空。領事緊隨其後,他們開始靜靜上升。他注意到,走廊,船艙,平台,除了一些聖徒和他們矮小的克隆人副本之外,到處都空無一人。領事回想起,在匯合和冰凍沉眠期間的匆忙時間內,他也沒有看見一名乘客,不過當時他認為這是由於巨樹之艦量子化的特例,乘客們都安全的呆在冰凍床中呢。然而,現在,巨樹之艦正以遠低於相對論速度移動著,它的樹枝中應該擠滿了乘客才對啊。他向聖徒說起眼前的不對勁之處。

「就你們六名乘客。」海特·馬斯蒂恩說。籃子停在樹葉的迷宮之中,巨樹之艦的船長在前開路,他們走到一個因為長時間使用而顯得破破爛爛的木扶梯邊。

領事訝異的眨巴著眼睛。通常情況下,聖徒的巨樹之艦要搭載兩千到五千名乘客,這無疑是人們最喜歡的星際旅行方式。巨樹之艦在幾光年遠的星系間穿梭,走的是景色美麗的捷徑,很少會增加四到五個月的時間債,因此,可以讓他們大量的乘客盡量少花時間呆在神遊狀態下。對巨樹之艦來說,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時間,沒有付賬的乘客,意味著聖徒將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

領事進而醒悟,巨樹之艦在其後的疏散中將是非常理想的交通工具,損失最終會由霸主所償還,這想法姍姍來遲。儘管如此,領事明白,把「伊戈德拉希爾」這樣一艘漂亮然而脆弱的飛船,這種飛船僅五艘而已,帶入戰區,對聖徒兄弟會來說是多麼冒險的事啊!

「各位朝聖者,」當領事兩人進入一個寬闊的平台時,海特·馬斯蒂恩宣告道,一個小群體正等在長長的木桌子的盡頭。在他們頭頂,群星閃耀著光芒,當巨樹之艦改變角度或航向時,星辰也會隨之旋轉。兩邊,樹葉形成的實心球體彎曲成巨大水果的綠色表皮。五個乘客起身讓海特·馬斯蒂恩就坐於桌子的首位,在這之前,領事就已經快速認出船長的就餐台的席設。他找到了船長左手邊一個為自己而設的空位。

所有人安靜就坐,海特·馬斯蒂恩開始作正式介紹。儘管領事從沒有和這些人打過交道,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但是這些名字中,有幾個聽上去耳熟那個教派,他通過自己長時間的外交經歷,整理著這些人的身份和印象。

領事的左手邊坐著雷納·霍伊特神父,老派基督徒的一名牧師,人們稱之為天主教。領事忘了黑衣和羅馬衣領的意義區別,不過他很快便記起希伯倫的聖弗朗西斯醫院。差不多四十標準年前,他被派往那裡,進行他第一次的外交任務,可結果卻悲慘十足。之後,他在那家醫院裡接受了酒精創傷治療。而且,提到霍伊特這個名字,他又記起另一個牧師,正是他作為海伯利安領事的任期內,這個牧師半途失蹤了。

雷納·霍伊特,領事估計,是個剛到而立之年的年輕人。不過,看起來,在不算遠的過去,似乎有什麼東西讓這個年輕人變得異常蒼老。領事看著他瘦削的臉龐,臉頰骨深陷進菜色的皮膚中,眼睛很大,卻深埋在空空的眼窩中,嘴唇很薄,邊上的肌肉永久地抽搐著,如此萎靡,甚至不能說他是在憤世嫉俗的苦笑。但頭髮並沒有像受輻射傷害那樣掉光光。他感到他正在凝視一個病了好多年的人。儘管如此,領事驚訝的看到,在那隱蔽的痛苦面具背後,仍然藏著孩子氣的生命共鳴,胖臉,金髮,柔軟的嘴唇的細微殘餘,這些,屬於一個更年輕、更健康、而非憤青般的雷納·霍伊特。

牧師身旁坐著的這個人,在幾年前,絕大多數霸主公民還都熟兒知其臉。領事想,現在在世界網內,是不是公眾的青睞時間變得比他住在那的時候還要短呢。或許更短。假如真是這樣,那麼費德曼·卡薩德上校,這個人們稱之為「南布雷西亞屠夫」的人,或許已經不再受人關注了。但對領事的這一代,對所有生活在慢節奏狀態下的外部世界民眾而言,卡薩德並不是一個容易被忘記的人。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很高,高到幾乎可以平視兩米高的海特·馬斯蒂恩。一身黑色軍部著裝,沒有戴徽章,也沒有什麼東西顯示出他的地位。黑衣和霍伊特牧師的外衣相似,但這兩人沒有一點相仿之處。卡薩德沒有霍伊特羸弱的外表,他皮膚棕紅,顯而易見非常健康,如同鞭子柄一般瘦削,肩部、手部、頸部露出條條筋肉。上校的雙眼小而黑,就好像某些簡易攝影機的全方位鏡頭。臉上稜角分明,陰影,平面,凸面。不若霍伊特牧師那憔悴的臉龐,完全就跟冰冷的石像一般。下巴上薄薄的一撮鬍子,突顯出他有稜有角的臉,就像刀刃上的鮮血。

上校的舉動讓領事想起幾年前他在盧瑟斯星球上看見過的一種動物,那是私人種艦動物園裡的一種地球產美洲豹,靜時安謐,動如疾風。他的聲音輕柔,不過領事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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