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不管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兩天後,三個人被叫去見阿爾賓隊長。他似乎對此事十分感興趣。

「你看上去可不像會殺人的那種類型,亨利。」

「我不是殺人犯,我只是個狙擊手。」

「喬納森·庫爾豪斯說你是個賽奇諾。」

「庫爾豪斯的話可不能全信。」

「也就是說你是個不殺人的狙擊手嘍。那麼你到底是派什麼用場的?」

亨利覺得有些委屈,但也不願就此上鉤。此次會談的結果是,阿爾賓要求亨利給他來場演示。

「我聽說過那種古怪的裝置,想看看它是怎麼用的。」

「不是一個古怪的裝置,而是六個。」

「很好,六個。夢之園夠用嗎?」

「有多長?」

「差不多三百碼。」

「不夠。」

「你需要多長距離?」

「六百碼左右。」

阿爾賓笑了。「你是說你可以用那些玩意擊中六百碼之外的目標?」

「其中一把可以。」

阿爾賓帶著不相信的表情說:「那麼,我想我們可以關閉皇家園林的西側。五天之後怎麼樣?」

「我需要八天。要做一些箭,所有的弦都需要重上。」

「很好,」他看著克萊斯特。「庫爾豪斯說你是弓箭手。」

「那個庫爾豪斯真是個大嘴巴。」

「儘管他長著一張小嘴。你是嗎?」

「比你見過的任何弓箭手都要強。」

「那麼我們也請你一同演示。你呢,凱爾,你還藏了我們沒見識過的本事嗎?」

八天以後,馬特拉茲的將軍們、宰相維龐德,再加上不請自來的元帥,在平常供貴婦們狩鹿的圍獵場齊聚一堂。和凱爾一樣,阿爾賓也抱著謹慎至上的態度,決定此次演示應當低調進行。雖然無法說出理由,但他一直覺得這三個男孩藏有秘密,因而其行為不可預料,更何況那個叫凱爾的小子走到哪兒,哪兒就不太平。還是小心點兒好。

演示開始不到五分鐘,阿爾賓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不管嘴上怎麼說,在人們內心最深處,其實很難接受僅僅由於出身,不那麼能幹、勤奮、聰穎和好學的人卻能夠佔盡先機,在詩人德米達夫所說的「人生的大食槽」中搶到的比別人多。阿爾賓和維龐德在一起待的時間太長了,和那樣一個才智過人而又勤勉努力的人在一起,他靈魂中那點天真的正義感沒有被磨滅,也就對一個事實視而不見了:憑藉維龐德的高貴出身,就算他是個笨蛋,也是有可能做到宰相的。那些等待著演示開始的將軍們也同其他憑藉出身晉身高位的群體一樣,難說在其任職的領域有任何過人之處。在孟菲斯,無論是麵包師、釀酒師、石匠,還是馬特拉茲貴婦,都同樣嚴格遵守出身和階層之別。你是個白痴,阿爾賓罵自己,活該丟這個臉。丟臉並不僅僅是因為把看台上的將軍們比下去的是幾個孩子——雖然以孩子的標準來看,他們十分古怪——而且是因為他們連普通孩子都算不上。向一位石匠或兵器師傅表達敬意並沒有什麼出奇的,甚至對於大多數馬特拉茲人來說,對僕人粗魯也是沒有教養的表現。可是這些男孩呢?流亡至此,來歷不明,沒有身份,更要命的是,其中一個還惹過大禍。在凱爾遭到凌辱並奮而反擊一事上,並不是說這些將軍們會偏袒近衛軍和所羅門·所羅門——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粗人;問題在於處理這一事件是馬特拉茲人自己的事情。按照他們的習慣 ,諸如此類跟下層階級的糾紛要悄悄處理,但如果當時沒有解決,事後也不會再去理會。被冒犯的下層階級擅做主張,如此成功地為自己報仇,讓貴族顏面掃地,這是馬特拉茲人無法容忍的。凱爾對於他們來說是個頗令人不快的威脅。或許他們是對的,阿爾賓想。

先出場的是克萊斯特。十二個通常用於擊劍練習的木人被放置在三百碼外做靶子。馬特拉茲人也用弓箭,但主要將之用於狩獵,他們所用的弓箭都是製作精美、價格昂貴的進口貨。而克萊斯特的弓是他們見過的最接近掃把柄的東西,彎曲那麼一個丑東西看上去是不可能的。克萊斯特把弓的底部放在地上,用左腳的足弓固定住,然後手拉弓弦中部稍往下處,開始彎弓。他的力氣很大,比成人拇指還要粗的弦慢慢彎曲,最後被他準確地扣在槽內。他向身後插在地上圍成半圓的箭轉過身去,拔起一支,架在弦上,向後拉緊至自己的面頰,瞄準,放箭!這套動作一氣呵成,重複了數次,箭以五秒一支的速度向前方飛去。遠處傳來十一聲箭射入靶子的聲音,有一支箭脫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阿爾賓的一個手下從木樑搭建的防護牆後走出,揮舞兩面旗子證實了大家從聲音中聽到的結果:十二箭十一中。元帥熱情地鼓起掌來、他的將軍們也鼓掌附和,掌聲卻毫無熱情可言。

「哦,棒極了!」元帥喊道。將軍們的冷淡反應刺痛了克萊斯特,他恨恨地朝看台一點頭就退下了。輪到含糊亨利上場了。

「弩主要分為三種。」他興奮地開始了,確信觀眾們會被他的熱情感染。他舉起面前兩張弩中較輕的一張。「這是單足弩——這麼叫它是因為使用時,我們把一隻腳放在這裡。」他說著把右腳伸進單足弩頂部的鐙內,用連在腰帶上的鉤子掛住弓弦,接著右腳向下壓,同時直起背部,讓觸發裝置抓緊弦並使之就位。

「現在,」亨利開口道,將軍們臉上不屑的表情讓他有些泄氣。「我把箭放好,然後……」他轉過身去,瞄準放箭。隨著一聲「啪」——即便在三百碼外,聲音仍然很響——箭中目標,他鬆了一口氣。「射得好!」元帥贊道。將軍們瞪著含糊亨利,不僅沒有表現出欣賞之意,反倒表情陰沉,眼露輕蔑。本以為自己精準而有力的一箭會迎來一致喝彩的亨利立刻沒了信心,動作也開始遲疑起來。他轉向另外一張構造相似但規格大得多的弩。「這是雙足弩——叫這個名字是因為我們要把那個……兩隻腳放到鐙里……而……而不是一隻。這意味著,」他無力地加了一句,「意味著……更大的力道。」他重複了剛才的動作,放箭射向第二個靶子,這一次箭的力道之大竟將木頭人的腦袋劈成了兩半。

看台上的冷漠像鹽山上大冰川里的冰一樣寒冷。如果他年齡大些,或是在這方面更有經驗和技巧,含糊亨利就會在此打住,避免進一步的失誤。但由於兩者都不是,於是他魯莽地犯下了最後一個大錯。場地一側事先放置了一個大傢伙,用地下室里拿來的防水油布罩住。在凱爾的幫助下,亨利揭開油布,這次他可沒心情像個魔術師似的裝腔作勢。油布下面是一張巨大的鋼製弓弩,體積足有剛剛被演示的那張的兩倍,拴在牢牢砸入地下的粗木樁上。弩的後側裝有龐大的彈簧裝置。亨利開始調試彈簧裝置,一邊扭著頭對看台喊道:「當然,用於實戰的話這張弩耗時太長,但它是鋼製的,還裝有起重轆護,可以擊中三分之一英里遠的目標。」

這句話倒是引起了不同的反應,看台上不再是沉默的蔑視,而是一片質疑聲。亨利並未將這一新成果與兩名同伴分享過,所以凱爾和克萊斯特也是一臉狐疑,但他們都沒做聲。眾人的懷疑反倒讓亨利興奮起來。他還太年輕,太愚蠢,太天真;沒人喜歡被人證實自己的錯誤,可亨利偏偏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示意阿爾賓的手下舉旗發令,片刻之後,園林另一端的旗子也舉了起來,隨之那邊的一塊防水油布也被揭開了,露出一個刷成白色、直徑三英尺的靶子。亨利把肩膀頂在弩的末端,穩了穩,然後將箭放了出去。鋼製的彈簧裝置釋放出半噸的力量,隨著一聲巨響,紅色的箭惡魔附體般向遠處的白色目標呼嘯而去,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亨利聰明地採用了紅色粉末為箭身上色,擊中目標後,紅粉立刻散落下來,撒在白色的靶子上,十分醒目。觀眾中有驚嘆聲,更多的是咕噥聲,甚至咕噥得最響的就是凱爾和克萊斯特。這張巨弩確實了不起,但也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偉大。亨利事先花了好幾個小時來固定、校準這個龐然大物,測算距離也要花費時間。

看台上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為了打圓場,元帥走到亨利身邊,問了好多問題。「真的嗎?」「天啊!」「真是了不起!」他把他的將軍們都叫過來,他們心不甘情不願地輪流參觀這架機械,其熱情程度與一位貴婦被迫檢查死狗時相當。

「好吧,」其中一位終於評論道,「如果我們需要隔著足夠安全的距離暗殺某人,到時候會知道該用什麼的。」

「別這樣嘛,赫斯廷斯,」元帥的口氣活像一個好心情的叔叔在責怪後輩。他轉身面向亨利,「別理他,小夥子,我認為這東西很了不起。幹得不錯。」

說完這話後,這場表演到此結束,元帥和他的將軍們離開了。

「算你運氣好,」凱爾對亨利說,「他沒有卡住你的喉嚨,給你上個籠頭,省得你呱啦呱啦說個沒完。」

「那張弩,」克萊斯特朝固定在地上的龐然大物點點頭。「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射出那樣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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