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凱爾舉起克萊斯特遞給他的長弓,拉滿弦,直到它靠近自己的腮部,他瞄準八十碼開外的靶子,穩了一秒鐘,然後放箭。箭剛一離弦,他就嘆了一口氣。箭朝形狀大小等同真人的靶子飛去,偏了幾英尺。

「該死!」

「哦親愛的,親愛的,」克萊斯特說,「好久沒見你這樣了,我也記不清有多久了。你以前很準的,從哪兒弄來這麼一套怪動作?」

「只要告訴我,怎麼做才能改正?」

「這很容易。放箭的時候,你應該做的只是放手,而不是用手去撥弦,就像這樣。」他撥了撥自己的弦,以演示凱爾剛剛是怎麼做的,然後又萬般興奮地示範正確的動作。「放箭時你還張著嘴,箭離弦前你拉弓的胳膊就往下垂了。」凱爾剛要辯解,克萊斯特就打斷他,「同時,你拉弓的手還不自覺地往前探。」

「好吧,我明白了,儘管教訓我吧。我不過是養成了一些壞習慣,僅此而已。」

克萊斯特誇張地從牙縫中倒吸一口冷氣。

「我可不確定是否只是壞習慣那麼簡單。我想你有可能是個麻煩的傢伙。」他用一根手指點點自己的腦袋。「我想,你是這裡出了問題,兄弟。而且,我越想越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放箭時最緊張的傢伙。」

「你瞎扯。」

「哪有,你站步不穩,手腳亂顫。唉,沒什麼辦法。你張嘴也好,手腕下垂也好,都是反映你靈魂狀態的外在表象。真正的問題出在你的精神上。」克萊斯特搭箭上弦,拉弓,放箭,動作十分優雅。箭漂亮地飛了出去,正入靶子的胸膛部位。「看看,多完美——這是內心純潔的明證。」

凱爾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轉身想取放在身後長凳上的箭袋,就在這時,他看見博思科從訓練場中間穿過,朝吉爾走去,後者立刻示意一個助修士離隊上前。凱爾聽到身後傳來「嗖」的一聲,回頭一看,克萊斯特正拿弓對著博思科,嘴裡發出箭離弦的聲音。

「射啊,看你敢不敢。」

克萊斯特笑了,轉身朝他那些坐在一邊談話的學生們走去。其中一個叫多諾凡的,正同往常一樣,利用一切訓練間隙大肆渲染敵人的罪惡。「他們不相信有煉獄這樣一個你可以在裡面燒盡你的罪惡,然後升入天堂的地方。他們相信信仰即可釋罪。」聽眾們倒吸一口氣,表示難以置信。「他們宣稱,每個人是得到救贖還是下地獄完全取決於救世主不可更改的選擇,個人對此是無能為力的。他們還借用飲酒歌的曲調用作聖歌。他們信仰的救世主從來不曾存在過,他們從不贖罪,所以最終會帶著罪孽死去,靈魂上刻著對主的褻瀆下地獄。」

「閉嘴,多諾凡,」克萊斯特說,「快去干正事。」

助修士奉命去找凱爾了。博思科示意吉爾站到一邊,這樣他們的談話就沒人聽得見了。

「據說,敵人正和拉科尼克的僱傭兵交涉。」

「可信嗎?」

「空穴不來風。」

「那麼我們應該警覺了。」吉爾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要打敗我們需要一萬人甚至更多。他們拿什麼來付傭金?」

「敵人在勞利姆發現了銀礦,這可不是傳言。」

「那就要求上帝保佑我們了。我們也就能調幾千人……也許是三千……去對付拉科尼克的僱傭軍。而他們的實力並非浪得虛名。」

「天佑自助者。那些人是為了錢而非為了上帝的榮光而戰,如果我們連他們都應付不了,那麼就活該失敗。這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他笑了。「除了地牢、戰火和刀劍之外的考驗。我說的對嗎,救贖者?」

「這麼說吧,如果這是考驗,我不知道怎樣通過它,而如果我不知道——請原諒我狂妄地推測一句——其他人也不會知道。」

「你確定自己犯了狂妄之罪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要這樣跟我兜圈子,我應該得到更有誠意的對話。」

「當然了,我為自己的傲慢道歉。」他輕輕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三下。「這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大錯特錯。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等著這個,或者說類似的事情發生。我總有一種感覺,我們的信仰會經受嚴峻的考驗。救世主為拯救世人而來,人們卻把他弔死在絞刑架上。」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向遠方看去,像是看著某個他親身經歷過的畫面,儘管距離救世主殉難已經過去一千年了。他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彷彿從對最近發生的一件可怕的慘事的回憶中回過神來。他轉身直視吉爾的眼睛。「我不能再多說了,」他輕輕碰了碰吉爾的胳膊,真的動了感情,「只能說,一直以來,我為找到結束敵人的褻瀆行為並糾正其謀殺上帝在人間的唯一信使這一可怕罪行的辦法而不斷探尋,如果這個報告是真的,那麼我的努力就沒白費。」他對吉爾笑了笑。「有一個新的策略。」

「我不明白。」

「不是軍事策略——而是看待問題的新角度。我們應該停止只關心敵人的問題,而應考慮如何徹底消滅人類的罪惡。」

他示意吉爾靠近些,把嗓音壓得更低。

「長久以來,我們只操心敵人的異端邪說和敵我之間的戰爭,我們只想著他們做什麼與不做什麼。我們忘了,相比我們的最終目的而言,他們僅是次要的,而我們的目的是:維護唯一真實的上帝和唯一真實的信仰。我們過分地沉溺於這場戰爭,忘了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這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森林。」

「原諒我,大人,東方前線綿延一千英里,死亡的人數可能成千上萬,這可不是可以忽略的。」

「我們不是馬特拉茲人,也不是吉恩斯人,他們視戰爭為爭名奪利的手段。但現在,我們都變成了那樣。我們淪為混戰中的諸多力量之一,只因為我們像他們一樣渴求勝利卻恐懼失敗。」

「避免失敗是理智之舉。」

「通過救世主,我們成了上帝在世間的代表。我們的存在只有一個目的,而由於恐懼,我們已經忘記了這個目的。必須要改變:一時失利好過永遠失敗。上帝是否站在我們這邊?對此,要麼堅信,要麼摒棄,絕無中間道路可走。如果我們的信仰是真誠而非假裝的,我們就該追求絕對的勝利,不應有他。」

「既然您這麼認為,大人……」

博思科笑了,笑聲真誠,表示他心情不錯。

「我的確這樣認為,朋友。」

當助修士向凱爾和克萊斯特走去,並為自己有機會傳達這樣一個他認為是壞消息的口信而幸災樂禍時,那兩個人已經注意到他了。所以,他剛想說話,克萊斯特就打斷了他。

「有話快說,索爾克,我很忙。」

索爾克本打算兜兜圈子戲弄他們一下,被這句話一下子弄得泄了氣。

「好小子,克萊斯特。跟你沒關係。博思科神父讓凱爾晚禱之後去見他。」

「知道了,」克萊斯特似乎認為這要求跟吃飯睡覺一樣正常。「滾!」

沒想到這兩個傢伙竟然如此缺乏好奇心,再加上凱爾正神情古怪地瞪著他,索爾克見勢不妙,憤憤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地走了。凱爾和克萊斯特對視了一眼。博思科一向對凱爾抱有特殊的興趣,被他召見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若是換作別人,被叫到兵事神父那裡絕對夠那男孩提心弔膽的。但這次不同尋常的是,博思科最晚不過是傍晚找過他,從來不會在夜間,想到昨天的歷險經歷,兩個男孩不禁忐忑起來。

「要是他知道了怎麼辦?」克萊斯特問。

「那我們現在就已經在懲戒室了。」

「但博思科就喜歡讓別人猜不透他的想法,這正像是他乾的事兒。」

「也許吧。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無能為力。」凱爾拉滿弓,停了一秒鐘,放箭。箭朝靶飛過去,偏了足有十二英寸。

三個人已經商量好不去吃晚飯了。通常,不待在應該待的地方是危險的,但一個助修士會翹掉晚餐則是聞所未聞的,因為不管食物有多噁心,他們一直都是飢餓的。其結果就是,晚餐時段的警戒最松,凱爾和克萊斯特也就更容易躲在第四祈禱堂後面,等著含糊亨利從聖物收藏室里把食物拿來。這一次,他們放慢了進食的速度,吃得也不多,但十分鐘後仍然再次反胃了。

半小時後,凱爾站在兵事神父房間外面黑暗的走廊上,靜靜地等待著。一個小時之後他還站在那裡。隨後,鑄鐵門打開了,博思科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盯著他看了片刻。

「進來。」

凱爾跟著他進了房間,室內比走廊明亮不了多少。如果凱爾指望在認識博思科多年後今朝終於得窺其私下裡日常起居的樣子,那麼他是註定要失望了。他現在所在的房間里還有幾扇門,但它們都關著,凱爾唯一能看出的是,這是一間書房,裡面陳設簡單,沒什麼可看的。博思科坐在書桌後面,仔細看著擺在他面前的一張紙。凱爾站著不動,他知道,那張紙上很可能是要求回收一打藍色麻袋的報告,或是他凱爾的死亡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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