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可怖的暗黃色天光瀰漫了聖殿的每一個角落,凱爾站在門外的走廊上打量自己的左手。傷口並不深,皮帶上的釘子是特製的,可以給受罰者帶來巨大的疼痛但又不會造成長時間無法復原的傷口。他握緊拳頭,血噗噗地從傷口湧出來,滴到地上,他疼得直搖頭,彷彿腦袋深處打起了寒戰。然後,他把拳頭鬆開,罩在陰影中的臉龐爬滿了絕望。也就那麼一小會兒,那表情消失了,凱爾穿過走廊,不見了。

沒有一個男孩知道聖殿里到底有多少個像他們這樣的人。有人說足有一萬人,而且這個數目還在逐月增加。增加,這是大多數人討論的話題。甚至連接近二十歲的大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認為,不管總人數有多少,在五年之前,這個數字是保持穩定的,然而,這五年以來,人數一直在增長。救贖者們改變了一貫的做法,這改變本身就是奇怪和不祥的:要知道,對過去的尊重和對習俗的遵從對這些人來說就像空氣一樣重要。每一天都要和前一天一樣,每個月都要和上個月一樣,每一年也不準跟別的年份有什麼不同。但是,男孩們人數上的增加必然帶來改變。寢室里安置了雙層甚至三層的床來容納新來的孩子。宗教活動錯時進行,好讓所有人都能每天禱告,免於墮入地獄。現在,甚至連吃飯都要輪著來了。但至於這一切改變背後的原因到底是什麼,男孩們就一無所知了。

凱爾用一塊洗碗工丟棄的臟麻布包住左手的傷口,托著一個木盤,穿過巨大的餐廳準備吃今天的第二頓飯。他比平常晚到了一會兒,但也不是很晚,否則的話他就會挨頓揍,然後被趕出去。他朝餐廳最裡面的大桌子走去,那是他通常就餐的地方。他在另一個男孩身後站住,那孩子和他年齡相仿,個頭也差不多,正專心地吃著他的飯,根本沒注意到凱爾站在他身後。直到這張桌上其他人紛紛抬起頭來,他才警覺地抬起頭來。

「對不起,凱爾,」他說,急忙把剩卜的食物一股腦倒進嘴裡,同時起身,繞過剛才坐著的長凳,拿著餐盤慌慌張張離開了。

凱爾坐下來,看著他的食物:盤裡的東西看上去像香腸,事實上不是,它泡在稀得像水一樣的肉湯里,湯里還有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根莖,也不知道煮了多久,已經變成了有點發黃的白糊糊。旁邊的碗里裝的是稀飯,又粘又冷,灰乎乎的,活像放了一個星期的爛泥。儘管他很餓,可一時間怎麼都提不起胃口。這時,有個人硬擠過來,在他身邊的長凳上坐下。凱爾看也不看,埋頭開始吃飯。只有嘴角的抽動顯示出那所謂的食物有多麼令人作嘔。

擠到他身邊的那男孩開口說話,但他壓低了聲音,只有凱爾能聽到。用餐時間說閑話被逮到是不明智的。

「我有個發現,」男孩說,雖然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卻流露出毋庸置疑的興奮。

「那麼祝賀你,」凱爾毫無感情地回答。

「很棒的發現。」

這次,凱爾連理都不理他,只顧把稀飯往嘴裡填,特別留心不讓自己吐出來。男孩停了一下。

「是食物。能吃的食物。」凱爾的頭幾乎沒動,但身邊的誘惑者知道自己已經贏了。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含糊亨利和我在一起。七點鐘到大救世主像後面來。」

說完,男孩站起身來離開了。凱爾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了渴望的表情,與他平常擺給全世界看的冷麵大不相同。這古怪的變化引起了對面男孩的注意。

「你不想吃嗎?」對面的男孩兩眼放光,似乎那腐臭的香腸和骯髒的稀飯能帶給他難以言傳的快樂。

凱爾不理他,也沒有抬頭,只是再次開始吃飯,強迫自己把那些噁心的東西咽下去。

吃完飯,凱爾拿著他的木餐盤走到洗碗池,用沙子把碗擦洗乾淨,放回碗架上。門門有一張極高大的凳子,上面坐著一位救贖者,在那裡,他可以看見整個餐廳。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凱爾在救世主的塑像前跪下,拍打胸膛三次,低聲說:「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儘管他完全不在意這些詞的含義。

走出去,天已經黑了,一切籠罩在傍晚的霧氣中。這真是天助凱爾,他可以更容易地從講經台溜到大救世主像後方的樹叢中而不被人發現。

等到了那裡,天已經黑得讓凱爾只能看到眼前十五英尺的東西了。他從講經台上邁步下來,來到雕像前的沙礫地上。

聖殿里有數以百計的聖絞架,有些只有幾英寸高,它們被釘在牆上或放在壁龕里,裝飾每個走廊盡頭的聖灰桶和每扇門的上方,這尊雕像是其中最大的一個。聖絞架在這裡是司空見慣的,在人們的談話中也會被隨意提起,所以,除了新來的孩子,沒有人會去注意它們本來的樣子:所有的雕像都是一個男人的形象,他被吊在絞刑架上,脖子上拴著一根繩子,渾身滿是行刑前所受的折磨留下的傷口,被打斷的腿屈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壓在身下。一千年前,聖殿剛建起來時,雕刻技藝尚沒有現在這麼發達,那個時期的救世主聖絞架呈現出一種古樸的寫實風格:雖然欠缺複雜的雕刻技巧,但雕像眼中和臉上的恐懼被表現的活靈活現,伸出的舌頭和扭曲殘缺的肢體無不讓人動容。雕刻師們說,絞刑是一種可怕的死法。隨著時代的發展,雕刻技術越來越講究,但雕刻作品本身卻喪失了某種打動人的力量。拿眼前這尊只有三十年歷史的雕像來說,它呈現了一座巨大的絞刑架,被粗繩吊在上面的救世主足有二十英尺高,他背上的鞭痕十分明顯,但卻過於整齊,也沒有血污,而他的雙腿並不表現出一幅受酷刑而折斷的可怕情景,相反,它們的樣子更像是在抽筋。不過,最奇怪的還是雕像的表情,並沒有受絞刑窒息而亡的痛苦,而是一種略感不適的神聖樣子,似乎他正優雅地清著喉嚨,想把卡在喉嚨里的小骨頭咳出來。

不管怎麼說,在這霧氣瀰漫的夜晚,凱爾唯一能看見的只有兩隻巨大的腳從白色的霧中探出來。這詭異的景象讓他不安。他小心地不發出任何聲響,靈巧地鑽進灌木叢,把自己隱藏在任何有可能經過這裡的人的視線之外。

「凱爾?」

「是我。」

餐廳里和他交談的那個男孩,克萊斯特,和含糊亨利從他面前的樹叢里鑽出來。

「我冒的這個險最好是值得的,亨利,」凱爾壓低了嗓子。

「肯定是,凱爾。我保證。」

克萊斯特示意凱爾跟著他走進牆邊的樹叢。那裡光線更暗,凱爾不得不停下來,等白己的眼睛適應黑暗。那兩個男孩等著他的反應。看見了。一扇門。

這是令人驚訝的——儘管聖殿里有很多門廊,門卻是罕見的。兩百年前的改革中,超過半數的救贖者被判信奉異端,最終被燒死在火刑柱上。勝利的救贖者擔心叛教者已經玷污了男孩們的靈魂,因此,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割斷了所有孩子的喉嚨。新的孩子到達之後,救贖者們進行了許多變革,其中一項就是拆掉孩子們活動或居住的房間的門。

畢竟,如果沒有罪人,門又有什麼用呢?門是用來隱藏的。他們認為,門跟許多邪惡的東西有關,比如秘密,比如自己或與他人一起密謀不軌。現在想起來,單是門這種東西竟然存在就夠讓他們憤怒和恐懼了。魔鬼,不再單單被描述成頭上長角的怪物,同樣也被指認為帶鎖的矩形。當然了,對於門的厭惡並不適用於救贖者們自身:他們已經得到了救贖,其標誌就是他們可以給自己工作和睡眠的居室安上門。救贖者的聖潔程度是根據他們腰間懸掛的鑰匙的數量來衡量的。走路時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就說明你是已經在天堂掛了名的。

因此,一扇不知通往何處的門是不尋常的。

現在,凱爾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他看見了門邊有一堆破碎的石膏和磚頭。

「我當時正在躲巡檢神父,」含糊亨利說。「無意間發現了這裡。我躲在這裡的時候,看到角落的灰泥有些剝落,就用手去摳。肯定是進了水,灰泥都碎了,一下子就都掉下來了。」

凱爾伸手抓住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一下。又一下。再來一下。

「鎖上了。」

克萊斯特和含糊亨利笑了。克萊斯特從口袋裡掏出一件東西,凱爾還從沒看到過哪個男孩有這樣東西——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又長又厚,生滿鐵鏽。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興奮地直放光。克萊斯特把鑰匙插進鎖眼,費力地哼哼著轉動了鑰匙。咔的一聲,鎖里的機關動了。

「我們足足花了三天時間給它清理、上油,這才能打開,」含糊亨利自豪地說。

「鑰匙是從哪兒弄來的?」凱爾問道。克萊斯特和含糊亨利聞此更加高興,因為凱爾的語氣就好像他們剛剛創造了起死回生或是水上行走的奇蹟。

「進去之後再告訴你。走吧。」克萊斯特用肩膀抵住門,另兩個男孩也一樣。「別太用力,鉸鏈有可能已經壞了。別發出聲音。好,現在我數三下。」他停了一下。「準備好了嗎?一、二、三。」

他們一起往前推去。沒有動靜。門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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