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現在這裡沒人喜歡卡

四年後在卡爾斯

台幕拉上以後,「鐵腕」和他的同伴立刻就把卡迪菲抓了起來。「為了她的人身安全」,他們是從劇院朝向小卡澤姆貝依大街的後門把她帶走的。他們把她塞上一輛軍車,帶到了中央司令部的舊掩體里,「神藍」活著的最後一天就是在這裡「做客」的。幾個小時以後到卡爾斯的路全面通暢了,為了鎮壓城裡這場小小的「軍事政變」,軍隊開始行動起來,他們沒有碰到任何抵抗便進了城。被牽涉其中的副市長、師長和其他的一些頭頭們馬上就被停了職,和政變分子合作的一部分軍人和國家情報局的官員也被抓了起來,儘管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這樣做是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圖爾古特先生和伊珂三天後才見到了卡迪菲。卡迪菲被帶走以後,圖爾古特先生才明白演出的時候蘇納伊真的死了,他很難過,但他還是抱著「不會有事」的想法四處活動,希望當晚能把卡迪菲帶回家,不過卻沒能如願。都到了後半夜,他才在大女兒的攙扶下回到了家。回到家以後他不禁哭了起來,而伊珂則打開行李箱把東西都放回了柜子里。

大部分的卡爾斯人都是在第二天早上看了《邊境城市報》之後才知道蘇納伊真的死了。台幕拉上之後,劇院里的觀眾們帶著滿心的疑慮,悄無聲息地四散而去,而電視里也沒再提起最近這三天里發生的一切。對於政府或是特別行動隊在緊急狀態時期在大街上追捕「恐怖分子」、發動突襲然後發布通告,卡爾斯人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沒過多久,他們就不再覺得那三天是什麼特殊時期了。事實上,從第二天早上起,總參謀部開始了調查,總理調查團開始了行動,所有的卡爾斯人也開始討論起這「劇院槍擊案」來了,不過他們並不是從政治的角度,而是從藝術和表演的角度來討論的。眾目睽睽之下蘇納伊·扎伊姆明明往槍上裝了一個空彈夾,而卡迪菲用同一把槍又是怎麼殺死他的呢?

一切恢複正常以後,安卡拉派了一名少校來卡爾斯調查了這起「劇院政變案」。這名少校特派員寫了一份詳細的調查報告,正如我在書中多次提到的那樣,這份報告對我了解這起看起來就像是魔術表演般的槍擊案起到了很大的幫助作用。打那晚以後,對於來探視自己的父親和姐姐、檢察官,甚至就連在法庭上替自己辯護的律師,卡迪菲都不願再提起這件事。所以,為了找出真相,就和四年後我所做的一樣,這位少校特派員和很多人談過這件事(更準確地說是聽聽他們的看法)。就這樣,他把所有的可能性和說法都給研究了一遍。

為了推翻「卡迪菲故意殺死蘇納伊」這一觀點,少校特派員首先指出,「卡迪菲快速從兜里掏出另一把槍,或是往槍上裝了一個滿的彈夾」這樣的說法不符合事實。儘管被槍擊的時候,蘇納伊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可事後警察的調查、從卡迪菲身上搜出的東西和當晚的錄像都證明了事發時只有一把槍和一個彈夾。還有另外一個觀點認為,蘇納伊·扎伊姆是被另一個人從另一個角度開槍打死的,可是從安卡拉送來的彈道報告卻稱驗屍結果表明蘇納伊身上的子彈就是從卡迪菲手中的克勒克卡萊槍里射出來的,所以這個觀點也被推翻了。至於卡迪菲在演出最後說的那句話(我殺了他!),也給卡迪菲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大多數卡爾斯人認為她既是個英雄又是個犧牲品,而少校特派員卻認為這句話恰恰證明了卡迪菲不是蓄意謀殺,他詳細地分析了蓄意謀殺和惡念這樣兩個法律和哲學意義上的概念,他指出演出時卡迪菲所講的台詞實際上都是被要求背誦或是在排練的過程中被強迫說的,所以這些話實際上不是卡迪菲而是整件事的策劃者、已故的演員蘇納伊·扎伊姆說的。說了兩次「彈夾是空的」之後,蘇納伊裝上了彈夾,不僅卡迪菲被他騙了,所有的卡爾斯人都被他騙了。三年後,這名少校提前退休了,當我在他安卡拉的家中見到他的時候,我指了指他書架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偵探集,他對我說他尤其喜歡這些書的名字。按照他的說法,「當時那個彈夾是滿的!」而且大家認為這個彈夾是空的,也並不是因為蘇納伊變了什麼魔術:三天以來,蘇納伊和他的同夥們以西方主義和阿塔圖爾克主義為借口,製造了殘忍的暴力事件(包括蘇納伊本人在內,總共死了二十九人),卡爾斯人已經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所以這時就算給他們一個空杯子,他們也會認為是滿的。從這個方面來看,不僅是卡迪菲,所有的卡爾斯人都被蘇納伊算計了。儘管蘇納伊事前就宣布了自己的死訊,可大家還是以為在演戲,還是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在台上借卡迪菲之手殺死了自己。至於說卡迪菲是為了替「神藍」報仇才殺死蘇納伊的說法,少校在他的報告中指出卡迪菲也不知道槍里有子彈,加以了否定。而對於那些指責卡迪菲的世俗主義分子和讚揚她的伊斯蘭分子(他們認為卡迪菲表現得很機智,殺了蘇納伊而自己卻沒有自殺)的觀點,少校則指出不應該把現實和藝術混為一談。至於卡迪菲以自殺為誘餌矇騙了蘇納伊,把他殺了以後自己又放棄了自殺的觀點,因為蘇納伊和卡迪菲都被證實事前知道舞台上的絞刑架是用紙板做的,所以這一觀點也被推翻了。

卡爾斯的軍事法官們對總參謀部派來的這位勤奮的少校特派員的報告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最終,卡迪菲不是因政治謀殺,而是因過失殺人罪被判了三年零一個月的監禁,到出獄為止她一共坐了二十個月的牢。而奧斯曼·努里·喬拉克上校則根據土耳其刑法第313條和第463條所規定的無法認定主犯的團伙殺人罪被處以重刑,不過六個月後被赦免。儘管有人警告過他,讓他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可後來當他在軍人之家和舊日的軍中好友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隱晦地批評自己的朋友膽小、愚蠢、害怕宗教分子,說自己至少敢把支持阿塔圖爾克主義的軍人們心中的想法付諸行動。

其他有關的軍官、士兵和一些政府職員,儘管他們聲稱自己是服從命令,是愛國的,可在軍事法庭上,他們還是被認定為團伙殺人、非法使用國家財物等罪名。不過服刑沒多久,他們也同樣被赦免。這些人當中有一名少尉,非常年輕和理智,後來他也成了一名伊斯蘭分子。出獄以後,他在伊斯蘭教的《誓言報》上連載了自己的回憶錄(《我也曾是一名雅各賓派》),不過因為涉嫌侮辱軍隊,這本回憶錄後來被禁止出版。守門員烏拉爾已經被證實在政變後不久就開始為國家情報局工作,至於其他的演員,法庭認定他們只是普通的演藝人員。馮妲·艾塞爾在丈夫被殺的當晚便精神病發,她總是憤怒地攻擊別人,抱怨別人,所以被帶到了位於安卡拉的部隊醫院,在精神病科接受了四個月的治療。在她病癒出院好多年之後,她在一部熱播的兒童連續劇里給一個巫婆配音,憑藉這一角色她很快便在全國走紅。她告訴我說,她那意外死在舞台上的丈夫因為別人的嫉妒和誣陷沒能演成阿塔圖爾克這個角色,至今她還耿耿於懷,現在惟一可以安慰她的就是近些年很多阿塔圖爾克的雕像都是以她丈夫的一些造型為基礎製作的。因為少校特派員在報告里提到了卡,所以軍事檢察官——很正常地——傳喚卡出庭作證。而頭兩次庭審卡都沒有出席,為了得到他的口供,法庭作出了逮捕他的決定。

圖爾古特先生和伊珂每周六都會去探視在卡爾斯服刑的卡迪菲。天氣不錯的時候,在徵得好心的監獄長的同意之後,他們會在監獄院子里的那棵大棗樹下鋪上白色的單子,一起品嘗扎黑黛做的橄欖油柿椒卷,把肉米丸子送給其他囚犯們品嘗,他們還會打開圖爾古特先生讓人修理好的「飛利浦」錄音機,邊剝雞蛋邊欣賞著肖邦的協奏曲。為了不讓女兒入獄的事情給自己蒙羞,圖爾古特先生把監獄看成了每個值得尊敬的公民都必須上的寄宿學校,偶爾還會叫上記者塞爾達爾先生這樣的熟人。有一次,法澤爾也跟著他們一起去探視了卡迪菲,卡迪菲希望他能常去。後來,在出獄兩個月以後,卡迪菲便和比自己小四歲的法澤爾結了婚。

婚後頭六個月,法澤爾在卡爾帕拉斯旅館的前台工作,他們夫妻倆也住在旅館裡。當我到卡爾斯的時候,他們已經帶著孩子搬去其他地方了。卡迪菲每天早上都會帶著僅六個月大的孩子厄梅爾江去卡爾帕拉斯旅館,伊珂和扎黑黛則幫她照看孩子。圖爾古特先生除了要帶孫子,還得親自處理一些旅館的事務,而法澤爾為了能早日擺脫對岳父的依賴,在阿伊登照相館打了一份工,又在卡爾斯邊境電視台做助理策劃。他後來笑著告訴我,他雖然名為助理策劃,可實際上就是幹些跑腿的事情。

到達卡爾斯的第二天中午,我在法澤爾位於胡盧西·阿伊泰金大街上的新辦公室里見到了他。法澤爾好心地問我為什麼要到卡爾斯來,當時我正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緩緩地落在卡爾斯河上。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我還以為他要提起在昨天的晚宴上讓我頭暈目眩的伊珂呢,於是我稍作誇張,告訴他卡在卡爾斯寫了一些詩,而我正打算寫一本有關這些詩的書。

「要是找不到這些詩的話,你怎麼寫這本書呢?」他友好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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