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今晚惟一的主題就是卡迪菲的頭髮

準備最後一場戲

我曾經提到過,卡是那種因為擔心幸福過後接踵而來的便是痛苦而害怕幸福的人。所以我們不難猜出,他在確信幸福不會消失的時候比他親身感受到幸福的時候還要幸福。一切都很順利,而且馬上又可以見到伊珂了,所以當他離開蘇納伊那裡,帶著兩名衛兵步行回卡爾帕拉斯旅館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可幸福感越強,他心裡的恐懼感也愈盛,他害怕自己會失去這種幸福感。所以我在提到我的朋友周四下午三點鐘左右在房間里寫的詩的時候,必須要考慮到他的這種複雜心情。離開裁縫鋪回旅館的路上,卡又看到了那條黑色的狗,這讓他想到了這首名為《狗》的詩。四分鐘以後,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寫下了這首詩。寫詩的時候他既對幸福充滿了期待,又害怕會失去幸福,愛情之痛再次傳遍了他的全身。在這首詩里,他提到自己小時候是多麼害怕狗,還提到了六歲時在「馬奇卡公園」玩的時候在後面追他的一條灰狗和一個放狗咬人的壞街坊。之後,卡曾經認為自己之所以這麼害怕狗,完全是老天爺對自己童年幸福的一種懲罰。不過他也曾有過這樣一種奇怪的想法:在街上踢足球、採桑椹或是收集口香糖里的球星彩畫賭著玩,諸如此類的童年樂趣因為那些追他的狗而變得更加有意思了。

得知卡回旅館之後過了七八分鐘,伊珂便去了他的房間。這個時間長度對卡來說正合適,他正在想伊珂知不知道自己回來了,還想著要去給她報信呢。卡第一次沒有覺得伊珂遲到,也沒來得及想伊珂是不是已經決定要拋棄自己。他們就這樣見面了,所以卡覺得異常的幸福。伊珂的臉上也流露出了輕易不會受挫的幸福的表情。卡告訴她一切都很順利,她也對卡說了同樣的話。因為伊珂問起,所以卡告訴她他們馬上就會放了「神藍」,這和其他好消息一樣也讓伊珂很高興。他們就像一對幸福的夫妻一樣,害怕別人難過,害怕別人不幸福,害怕這些會影響自己的幸福,他們不僅認為一切都會很順利,他們甚至還作好了準備要把他們所受的痛苦和流的血統統都給忘掉。他們不止一次地擁抱在一起熱吻,不過這次他們並沒有倒到床上做愛。卡說,等到了伊斯坦布爾,他們只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拿到去德國的簽證,他在使館有熟人,所以他們不必為了拿簽證馬上結婚,等到了法蘭克福他們就可以想怎麼結婚就怎麼結婚了。卡說了很多,從圖爾古特先生和卡迪菲可以安排好這裡的事情然後去法蘭克福,一直說到他們到了法蘭克福之後住在哪家旅館。伊珂也提到了父親對政治的擔憂,她還說有些人為了復仇可能會扔炸彈,讓卡不要再上街去了。他們被幸福沖昏了頭腦,說了很多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們約好搭頭班車一起離開卡爾斯,他們甚至還要手拉手一起看看窗外被冰雪覆蓋的山路。

伊珂告訴卡說她已經開始收拾箱子了。卡讓她什麼東西也別帶,不過伊珂的東西太多了,這些東西都是她從小就帶在身邊的,要是這些東西不在身邊的話,她就會覺得少了點什麼。當他們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街道時(那隻激發起卡創作靈感的狗時隱時現),在卡的再三要求下,伊珂數了數哪些東西是她必須帶的:她母親買的玩具手錶,這是她母親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給她們姐妹倆買的,卡迪菲的那一塊已經丟了,所以伊珂覺得這塊非常珍貴;她那已故的舅舅從德國給她帶來的一件淺藍色毛衣,這件毛衣是安哥拉羊毛織成的,因為太貼身所以她在卡爾斯根本沒法穿;她母親給她訂做的桌布,這是她母親給她的嫁妝,上面有銀絲繡花,第一次用的時候穆赫塔爾就把果醬滴到上面去了,所以她再也沒鋪過這塊桌布;十七個小酒瓶和香水瓶,剛開始的時候她只是隨意收集,不過後來這些成了她的護身符,所以她是不會扔掉它們的;她兒時的照片(卡當時非常想看看這些照片),這些照片是她還在襁褓之中時照的;她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和穆赫塔爾一起買的一件黑色晚禮服,這件禮服是天鵝絨的,不過因為後背露的太多所以穆赫塔爾只准她在家穿;一條帶花邊的綢子披肩,她買這條披肩是想把它披在晚禮服的外面,也是為了說服穆赫塔爾准許她穿晚禮服出去;她的那雙仿鹿皮皮鞋,因為害怕卡爾斯的泥會把它弄髒,所以她一直沒捨得穿;還有就是一顆很大的玉石吊墜,因為她當時正好帶在身邊,所以拿出來給卡看了看。

四年後,在卡爾斯市長舉辦的一次晚宴上,伊珂正好坐在我的對面,我看到她脖子上的黑緞帶下就掛著這塊吊墜。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我跑題了,恰恰相反,我剛剛講到問題的關鍵:伊珂太美了,她的美不是我或是通過我的描述你們所能想像得到的。在那次晚宴上,我第一次見到伊珂,看到她之後我的心裡充滿了愛慕和驚訝,腦子一片混亂,就連有關我朋友的那本失蹤了的詩集的一段段故事也在那一刻在我的眼前演化成了完全不同的故事。我肯定是那個時候我決定了要寫這本書,不過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完全被伊珂的美麗征服了。坐在這樣一個絕世美人面前,我感到無所適從,感到自己要被融化,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心裡很清楚,晚宴上這一大群人都在裝假,他們只不過是想和我這樣一個來卡爾斯的作家說上一兩句話或是藉此機會中傷他人,所有這些空洞的談話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在眾人和我的面前掩蓋伊珂的美貌。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愛慕之情噬咬著我的心,我非常害怕這種感覺會演變成愛情。就和我死去的朋友卡一樣,我也想和如此美麗的女人一起去品嘗愛情,哪怕只一會兒也好!過去我一直認為卡浪費了他最後幾年的生命,不過這種想法頃刻之間就發生了轉變,我覺得只有和卡一樣具有深邃思想的人才能獲得這樣一個女人的芳心。我能說服伊珂,把她帶到伊斯坦布爾去嗎?我要告訴她我要和她結婚,我要她做我的情人,我想和她一起死!她的額頭很寬,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嘴唇和美琳達的一樣動人,我連看都捨不得多看一眼……可她是怎麼看我的呢?她和卡一起談論過我嗎?我一口酒都還沒喝,可我的心早已飛了。突然,我發現坐在不遠處的卡迪菲注視著我。不過現在我必須回到故事裡來了。

卡和伊珂站在窗前,卡接過玉石吊墜給伊珂戴在脖子上,然後輕輕地吻了她一下。他什麼也沒想,只是不停地對伊珂說他們在德國會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時,伊珂看見法澤爾迅速地走進了院子。過了一會兒她便下了樓,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碰到了卡迪菲。卡迪菲肯定是在那兒把「神藍」獲釋的好消息告訴了她,然後姐妹倆便回了她們的房間。我不知道她們在裡面都說了些什麼,都做了些什麼。此刻的卡堅信自己一定會獲得幸福,他在樓上的房間里充分體會著幸福,滿腦子想的都是新的詩,連姐妹倆去了哪兒都顧不上了。

正如後來我通過氣象資料得知,當時天氣非常晴朗。一整天的時間,太陽把房檐和枝條上掛著的冰溜子都給曬化了。距離天黑還早著呢,不過城裡傳言四起,說今天晚上路就要通了,戲劇演員的政變也即將結束。多年以後仍然還有人記得當時發生的事情,他們告訴我,這個時候卡爾斯電視台已經開始通知大家晚上去民族劇院欣賞蘇納伊·扎伊姆劇團表演的新戲劇。電視上說,安全部隊今晚將會在舞台周圍警戒,不會允許任何針對觀眾的過激行為出現,大家不用買票就可以帶上家人一起去欣賞這部具有教育意義的作品。因為考慮到兩天前的流血事件可能會讓大家對這部新劇敬而遠之,所以他們安排了電視台最受歡迎的年輕主持人哈坎·厄茲蓋來廣播通知。不過這樣做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給城裡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大街上早早的就已經空無一人了。所有的人都認為民族劇院肯定還會發生暴力事件,所以除了那些昏了頭、想親眼見證會發生什麼事的人之外(在這裡,我必須要聲明,可不能小瞧那些遊手好閒的年輕人,不能小瞧那些心情鬱悶、有暴力傾向的左派分子,不能小瞧那些熱情的、無論如何都要去湊個熱鬧的、戴著假牙的老年人,也不能小瞧那些非常欽佩蘇納伊的阿塔圖爾克主義者),大家都想晚上看電視轉播。就在這個時候,蘇納伊又和奧斯曼·努里·喬拉克上校見了一面,他們也覺得今天晚上可能沒有人去劇院,所以下令把宗教學校的學生集中起來,用軍車把他們拉到劇院來,同時他們還要求從高中、教師之家和政府機關里找到一定數量的教師和職員,讓他們穿上夾克打上領帶來劇院。

後來有人在裁縫鋪里一個滿是灰塵的小房間里看到蘇納伊躺到了碎布頭、廢紙和空紙箱子上面。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喝醉了,而是因為蘇納伊覺得軟床會讓自己的身體退化,所以多年來他一直習慣於在重要的演出之前躺在粗糙的硬床上睡覺。不過睡覺之前他和妻子又大聲討論了一下還沒最終定稿的劇本,然後派軍車把她送到了卡爾帕拉斯旅館,好讓她和卡迪菲開始綵排。

一進卡爾帕拉斯旅館,馮妲·艾塞爾便熟門熟路地徑直去了倆姐妹的房間。她用她那尖尖的嗓門很快就和她們聊得熱乎了起來。我敢說馮妲·艾塞爾在戲外的演技要更勝一籌,她的眼睛看的是清純美麗的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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