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6、先生,您不會真死的,對吧?

生命和戲劇、藝術和政治之間的交易

國家情報局的工作人員慢慢解開綁在卡胸前的錄音機,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嘲諷的神情,彷彿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似的。受他們的影響,卡也開始歧視起「神藍」來,這樣一來他壓根兒就沒想「神藍」為什麼會敵視他。

卡讓司機回旅館等他。身後跟著兩個衛兵,他從兵營的一頭走到另一頭。軍官宿舍正對著的大廣場上滿是雪,廣場上的楊樹下幾個小男孩正在玩雪球,旁邊有個小女孩正在和兩個小朋友一起堆雪人,她穿的外套讓卡想起了自己小學三年級時穿過的一件紅黑相間的毛料子外套。天氣十分晴朗,這是暴風雪過後第一次出太陽,雖然陽光不是十分強烈。

卡一下子就在旅館裡找到了伊珂。她正在廚房,身上穿著坎肩(有段時間土耳其所有的女高中生都穿這種坎肩),腰上系著圍裙。卡幸福地看著她,他很想把她抱在懷裡,不過因為一旁還有別人所以只好作罷。他簡要地給伊珂講了一下從早上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切,他說不管是對於他們自己還是對於卡迪菲,事情都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還告訴伊珂報紙已經賣出去了,不過他一點也不害怕!本來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不過這個時候扎黑黛進了廚房,提起了門口的兩個衛兵。伊珂讓她喊他們進來喝杯茶。一眨眼的工夫,她和卡就約好了在樓上的房間里見面。

一進房間,卡便脫下外套掛了起來,看著天花板開始等伊珂。他知道伊珂不會扭扭捏捏,她一定會來的,因為他們還有許多話要說。雖說如此,可他很快便又陷入了悲觀的情緒當中。他先是想像伊珂碰到了她父親而不能來了。接著他又開始琢磨伊珂會不會不想來。和以前一樣,他的肚子又開始痛起來,而且這種痛就像是毒藥一樣,很快就傳遍了他全身的每個器官。如果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之痛的話,那它可沒給卡帶來任何幸福的感覺。他意識到隨著自己對伊珂的愛與日俱增,心裡頭那種不信任和悲觀的情緒就來得越快。他認為這種不信任、害怕受騙和失望的感覺可能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吧。在其他人看來,這種感覺就是失敗的感覺,而他卻不這樣認為,甚至還引以為豪,大概這是因為他的情況和別人的不太一樣吧。更糟的是,他越是等下去就越會產生一些偏執的想法(伊珂不會來了;她其實根本就不想來;她也許是為了某個目的才來的,他們——卡迪菲、圖爾古特先生和伊珂——正在私下裡交談,他們認為卡是他們要對付的敵人),他也知道這些想法是病態和偏執的。一方面,他陷入了那些偏執的想法中,比如說他想像著伊珂還有另外一個情人;另一方面,他也知道這種想法是不對的。有時,為了止住這種痛苦,讓這些可怕的畫面從眼前消失,他會竭盡全力讓自己的大腦恢複邏輯(她當然愛我了,要不她怎麼會那麼興奮呢),擺脫那些不信任的感覺和嚇人的想法。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又會不安起來。

這時,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卡心想這不是伊珂,而是有人來告訴自己伊珂不會來了。當他看到站在門口的正是伊珂時,他既幸福又帶點敵意地看著她,他已經等了整整十二分鐘,等得都累了。不過,他欣喜地發現伊珂化了妝,還塗了口紅。

「我和父親談過了,我跟他說了我要去德國。」伊珂說。

卡還沒能擺脫腦海里那些悲觀的想法,以至於伊珂剛進來的時候他還是很生氣,連她說些什麼都沒有聽進去。這讓伊珂很疑惑,他為什麼對自己帶來的好消息如此冷淡,伊珂失望得甚至都想離開卡的房間了。不過伊珂也很清楚,卡太愛她了,就像五歲的孩子離不開媽媽一樣,他也離不開她。她知道卡想帶自己去德國的一個原因是他住在法蘭克福,他覺得那兒的生活很幸福,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希望到了法蘭克福以後,他們能躲開眾人的視線,這樣他就可以更加自信地完全擁有她了。

「親愛的,你怎麼了?」

在以後的歲月里,在卡忍受愛情之痛的煎熬時,他曾千百次地回憶起伊珂問這句話時的溫柔和甜美。聽到伊珂在問自己,卡便把自己的擔憂,那種害怕被拋棄的感覺,以及眼前出現的那些可怕的場景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她。

「你如此懼怕愛情之痛,可見以前肯定有女人給你帶來過很多痛苦。」

「我曾經經歷過一些痛苦,不過現在你讓我忍受的痛苦讓我很害怕。」

「我不會讓你痛苦的,」伊珂說道,「我愛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德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伊珂用盡全力撲進了卡的懷裡,倆人又倒在了床上。卡的動作很粗魯,他把伊珂緊緊抱在懷裡,撫摸著她那白皙、光滑的皮膚。但他們倆都覺得這次做愛遠沒有昨晚來得激烈。

卡一直在琢磨著該如何進行調停。他生平第一次相信自己將會獲得幸福,而且要是能處理好這件事,能和愛人一起活著離開卡爾斯的話,自己的這種幸福還會一直延續下去。他抽著煙,望著窗外,腦子裡盤算著自己的計畫,這時他突然發覺自己想到了一首新詩。在伊珂充滿愛意和驚愕的目光中,他迅速把這首新詩寫了下來。這首名為《愛情》的詩,卡後來在德國給大家朗誦過六次。聽過這首詩的人告訴我,這首詩描述了一種愛情,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愛情,不是因為真正的愛,而是因為安逸、孤獨或是既信任又懷疑的那種矛盾心情,是因為卡對某個女人特別感興趣(後來只有一個人向我問起過這個女人是誰),是因為卡一直都無法理解自己生活中存在的陰影。不過關於這首詩,卡日後所做的筆記中大部分說的都是對伊珂的回憶,對她的思念以及她的服飾和舉止所表現出來的細微的含義。後來我第一眼見到伊珂時就被她吸引住了,我想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看過好多次這些筆記吧。

伊珂迅速穿好衣服,隨後便走出了房間,她告訴卡她會叫卡迪菲過來的。她走後沒多久,卡迪菲就來了。卡迪菲的眼睛睜得很大,為了讓她平靜下來,卡告訴她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他們也沒有對「神藍」怎麼樣。他說自己為了勸服「神藍」費了很多口舌,他現在也相信「神藍」十分勇敢。然後他就按照先前準備好的那樣撒起謊來。他先告訴卡迪菲,說難的是讓「神藍」相信她已經同意了這次交易,「神藍」認為這個交易是對她的不尊重,首先必須要和她商量一下。聽了他的謊言,卡迪菲皺了皺眉頭。為了讓她相信自己,卡故意說他也不太相信「神藍」的這番話。然後他又補充說道,就算「神藍」說的不是真話,可他們還是為她的面子問題爭論了好長時間,不管怎麼樣,「神藍」還是表現出了對女性的尊重,從這一點來看「神藍」還是不錯的。在這愚蠢的卡爾斯城,卡才懂得了生活中只有幸福才是實實在在的,儘管他醒悟得有點晚。也正是在這個地方,這些倒霉鬼把他卷進了無聊的政治鬥爭,不過現在他卻把他們騙得團團轉,對此卡很是得意。不過另一方面他又有點難過,因為比他還要勇敢的卡迪菲相信了這些謊言,而且她最終是得不到幸福的。於是,他對卡迪菲撒了最後一個無關緊要的謊:「神藍」向她問好,然後便把商量好的細節又說了一遍,問卡迪菲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我會按我自己的意願摘掉頭巾的。」卡迪菲說。

卡覺得自己應該說說這事,要不然她會惹出事來的。於是他告訴卡迪菲,「神藍」認為戴假髮或是類似的方法都是可以接受的。不過一見卡迪菲生氣了,他便沒再往下說。按照約定,應該先釋放「神藍」,讓他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然後卡迪菲再以自己的方式摘掉頭巾。卡迪菲能寫個東西表示自己已經知道這些了嗎?卡把「神藍」寫的東西遞給了卡迪菲,讓她好好看看,然後照這個樣子也寫個東西。就連看到「神藍」的筆跡,卡迪菲都顯得非常激動,這讓卡對她產生了憐愛之心。卡迪菲看信的時候盡量不讓卡察覺,把信拿到鼻子跟前聞了聞。卡覺得卡迪菲好像有點猶豫,便對她說自己要用這些東西去說服蘇納伊和他身邊的人,讓他們放了「神藍」。因為頭巾的問題,軍方和政府可能對她心存芥蒂,但和其他卡爾斯人一樣,他們也認為她很勇敢,也相信她說的話。聽完這些,卡迪菲高興地在卡遞給她的白紙上寫起來,而卡則站在一旁看著她。他發現前天晚上,也就是他們倆談論星座的那晚以後,卡迪菲好像衰老了許多。

卡從卡迪菲的手裡接過紙條揣進了兜里,他說要是能說服蘇納伊的話,那麼他們面臨的問題就是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等「神藍」獲釋以後好讓他藏起來。「你想過要把『神藍』藏在哪兒了嗎?」卡問道。

卡迪菲很莊重地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想好了。

「別擔心,」卡說,「我們都會過上幸福生活的。」

「做那些正確的事情不會總是讓人幸福的,」卡迪菲說。

「正確的事情,就是那些可以讓我們幸福的事情。」卡一邊說,一邊幻想著卡迪菲不久以後也去了法蘭克福,目睹了自己和她姐姐的幸福生活,伊珂還在商場給卡迪菲買了一件時髦的外套,然後他們一起去看電影,看完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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