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我不是任何人的間諜

卡和 「神藍」 在牢房

很長一段時間,卡都忘不了卡迪菲和伊珂擁抱在一起的身影。卡坐在司機旁邊,軍車在阿塔圖爾克大街和哈利特帕夏大街的拐角處,停在了卡爾斯城惟一的一盞交通燈前。不遠處有一幢亞美尼亞風格的老房子,二樓沒刷油漆的窗戶敞開著,微風拂動著窗帘,使得窗帘和窗戶之間露出了一道縫隙。卡坐在高高的車座上,透過這道縫隙一眼就看到裡面正在開會。隨後一隻女人皮膚白皙的手扯開窗帘,火氣十足地關上了窗戶。卡以驚人的準確度猜出了在這亮堂的房間里發生的一切:卡爾斯兩名經驗豐富的游擊隊員正在遊說一個茶館學徒,他的哥哥在昨晚的襲擊中被打死了,而他現在則是身纏「嘎左」牌繃帶,坐在爐子旁邊渾身冒汗,他們告訴他從側門溜進法伊克貝伊大街的警局然後引爆纏在身上的炸彈是件很容易的事。

出乎卡的預料,軍車既沒有拐進警局,也沒有拐進前面不遠處的國家安全局總部(它那氣派的建築建於共和國初期),而是沿著阿塔圖爾克大街,穿過法伊克貝伊大街,駛進了位於市中心的軍方司令部。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曾經計畫要在這塊地方建個公園,可70年代的軍事政變之後這塊地方就給圍了起來,成了軍人宿舍、指揮部和訓練場。這樣一來,就像親軍方的《自由國度報》上寫的那樣,普希金在卡爾斯的故居以及四十年後沙皇為哈薩克騎兵修建的馬棚也都免遭被推倒的厄運。

關押「神藍」的牢房緊挨著這有些歷史的馬棚。軍車把卡拉到了一棟老式小巧的磚石樓房前,樓前有一棵野生橄欖樹,積雪把枝條都壓彎了。樓里有兩個人,穿著很講究,卡的直覺告訴他這倆人是國家情報局的。他們用手中的「嘎左」牌繃帶把一個在90年代看來很原始的錄音機綁到了卡的肚子上,他們一邊告訴卡錄音鍵在哪兒,一邊很嚴肅地提醒他,讓他在犯人面前裝出一副很難過、想幫他的樣子,盡量讓犯人承認自己的罪行並且把它錄下來。這些人竟然不知道派卡到這兒來的原因,但卡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去想。

這棟小磚樓曾是沙皇時代的騎兵司令部。沿著冰冷的石梯往下走一層,有一間比較大的沒有窗戶的牢房,這間牢房是專門用來懲罰那些違反紀律的犯人的。共和國成立以後,這間牢房成了儲藏室,50年代時它又變成了抵禦原子彈轟炸的樣板防空洞。和卡想像中的相比,這兒要乾淨和舒適得多。

牢房裡面有一台「阿爾切利克」牌電暖器(這電暖器是以前地區代理商穆赫塔爾為了搞好關係贈送給軍方的),所以很暖和。儘管如此,「神藍」躺在床上看書時身上還是蓋了一條幹凈的軍毯。見到卡,「神藍」馬上就下床穿好了被人拿走了鞋帶的鞋。他面帶微笑,很正式地握了握卡的手,然後就像一個準備好談工作的人似的,很乾脆地指了指一旁的福米加塑料貼面桌子。他們倆人面對面地坐到了桌子旁。卡看到桌上有個裝滿了煙頭的煙灰缸,便從兜里掏出萬寶路遞給「神藍」,說他看起來過得不錯。「神藍」說自己沒有受刑,接著便劃著火柴,先給卡後給自己點上了煙。「先生,這次您又是給誰當間諜呢?」他微笑著問道。

「我已經不幹間諜了,」卡說,「我現在做中間人的行當。」

「這更加惡劣。間諜為了錢經常會弄一些沒用的情報,而中間人則是擺出一副中立的姿態自作聰明地瞎攪和。你能得到什麼?」

「從這糟糕透頂的卡爾斯活著出去。」

「現在,只有蘇納伊才能給一個從西方來這兒當間諜的無神論者作出這樣的保證。」

這樣一來,卡便明白「神藍」已經看過《邊境城市報》末版上的文章了。他非常厭惡「神藍」的竊喜。過去這個伊斯蘭游擊隊員經常抱怨土耳其政府殘忍,現在落在了它的手裡——他還和另外兩起兇殺案有關——他怎麼還能如此高興,如此平靜呢?卡現在知道卡迪菲為什麼會如此愛他了。他覺得此刻的「神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帥。

「為什麼事來當中間人?」

「釋放你。」卡說道。他很平靜地簡述了一下蘇納伊的提議,為了能留有餘地,卡沒告訴他摘掉頭巾時卡迪菲可以戴假髮或是運用電影特技。當他把交換條件告訴「神藍」,對他說那些對蘇納伊施加壓力的人希望第一時間把他絞死的時候,卡覺得很痛快,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有點過分,於是他說道,蘇納伊是個瘋子,等到雪化了,路通了,一切都將恢複正常。後來卡還想過自己是不是為了迎合國家情報局的人才故意這樣說的。

「看來,蘇納伊瘋狂的想法是我能得到解救的惟一途徑。」「神藍」說道。

「是的。」

「那麼你告訴他:我拒絕他的建議。另外,我很感謝你往這兒跑了一趟。」

一時間卡還以為「神藍」就要站起來,握握他的手,然後讓他出去。牢房裡一片寂靜。

「神藍」靠在椅背上,悠閑地來回晃著。「要是你因為調停失敗,不能活著離開卡爾斯的話,你可不能怪我,要怪的話,你就怪你自己胡言亂語,吹噓自己相信無神論。在這個國家,只有那些有軍方做靠山的人才敢這樣說。」

「可我並不是一個以自己是個無神論者為驕傲的人。」

「那最好。」

他們抽著煙,又沉默了起來。除了走,卡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了。「你不怕死嗎?」他隨後問道。

「如果這是威脅的話,我不怕。如果這是朋友的關心的話,那麼我就告訴你,我害怕。不過不管我做些什麼,這幫兇殘的人都會絞死我的。我沒什麼可做的。」

「神藍」面帶微笑望著卡,他的眼神彷彿在說,「看,我的處境比你難,可我的心卻比你要放鬆」。卡有點難為情,他認為自己的緊張和擔憂都是源自於愛上伊珂以後對幸福的憧憬。難道「神藍」就沒有這樣的憧憬嗎?「數到9,然後我就走,」他默默地對自己說。「1,2……」他想,要是數到5「神藍」還不改變主意的話,自己便無法帶伊珂去德國了。

卡突然靈光一閃,開始東拉西扯起來。他談到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童年時看過的一部美國黑白影片里倒霉的中間人;亞細亞旅館會議上擬定的聲明要是再修改修改的話,是可以在德國發表的;還說到人的一生要是因為固執或是一時興起而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以後會非常後悔,比如說自己在高中的時候就因為一時氣憤離開了籃球隊,之後再也沒回去;還談到那天去海峽欣賞了大海的美景,他發現春日的黃昏里,貝貝克海灣是如此的美麗,而自己是如此地熱愛伊斯坦布爾。「神藍」很平靜地注視著他,他盡量不讓自己被「神藍」的眼神打倒,不讓自己停下來。倆人就像是執行死刑前最後一次見面似的。

「就算我按照他們的意圖去做那些最不應該做的事情,這些人也不會信守諾言的,」「神藍」指著桌上的紙和筆說道,「他們想讓我把這一生的經歷、所犯的罪行,還有想說的都給寫下來。那樣的話,他們也許會依照有關懺悔的法律條文,赦免我的死刑。一直以來,我非常同情那些傻瓜,他們相信了這些鬼話,在最後的日子裡背叛了自己追求的事業,背叛了自己的一生。不過,既然我就要死了,我希望在我之後的人們能知道一些關於我的真實的東西。」接著,他從桌上那堆紙中抽出一張寫了字的紙,臉上的表情就像對德國報紙發表聲明時那般嚴肅地說道:

我的判決書

我想說,在我被判死刑的二月二十號那一天,我對自己迄今為止為政治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感到後悔。我父親是伊斯坦布爾財政廳的退休書記員,我在家裡排行老二。我父親總是去一個秘密的傑拉西修道院,他很謙恭,話也很少。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我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年輕時,我背叛父親,成了一名相信無神論的左派。大學時,我跟在游擊隊員們的身後,用石頭砸那些從航空母艦上下來的美國船員。那時,我結了婚,可隨後又離了婚,度過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日子。

我好幾年都沒見過人。我是一個電子工程師。我憎惡西方,所以我十分推崇伊朗革命。後來我又成了一個穆斯林。我相信霍梅尼所說的『現在保護伊斯蘭教比做禮拜,比齋戒更為重要』。我從弗朗茲·法農關於暴力的論述里,從賽義德·庫圖布『用遷徙去逃避壓迫』的觀點中,從阿里·謝利阿提的身上獲得了啟示。

為了躲避軍事政變的影響,我逃到了德國。之後,我又回到了土耳其。我在格羅茲尼和車臣人一起抵抗俄羅斯人的時候受了傷,右腿瘸了。塞爾維亞被圍期間,我去了波斯尼亞,在那兒,我和波斯尼亞姑娘麥爾祖卡結了婚,後來,我們一起回到了伊斯坦布爾。因為要頻繁地參加政治活動,加上朝聖觀念對我的影響,我在任何一個城市停留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個星期,所以我和第二任妻子也分了手。

後來,我和帶我去車臣、波斯尼亞的穆斯林團體斷絕了來往。那以後,我走遍了土耳其。儘管我認為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殺死伊斯蘭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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