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我們並不笨,我們只是窮

亞細亞旅館的秘密會議

馬車載著圖爾古特先生和卡迪菲去亞細亞旅館了。馬車臨走時,扎黑黛遞進去的原來是一雙舊的毛線手套。儘管站在窗口等伊珂,可因為天太黑,卡也沒看清楚。為了挑一套行頭,圖爾古特先生把他教書時穿的兩件夾克(一件黑色的,一件灰色的)、參加國慶典禮和視察工作時戴的氈帽、多年來只有扎黑黛的兒子為了好玩才系過的格子領帶都攤到床上,看了好長時間。見父親像個不知道在舞會上穿什麼的女人似的猶豫不決,卡迪菲便一樣一樣替他選定了,還親手給他繫上了襯衣扣子,幫他穿上了夾克和大衣,最後艱難地給他的小手戴上了白色的狗皮手套。這時,圖爾古特先生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雙毛線手套,非得讓她們找出來。伊珂和卡迪菲翻箱倒櫃滿屋子找了一遍,可找到之後卻發現手套已經被蟲蛀了,便又把它們扔到了一邊。圖爾古特先生就連坐上了馬車也還在一個勁地說,不戴那雙手套他就不去了。他說,這雙手套是他多年以前因為從事左翼活動而被捕入獄時,他那已經過世的老婆給他織好送到監獄去的。見自己的父親如此沉迷於往日的回憶,卡迪菲比他自己都要更清楚地明白,他的內心其實充滿了恐懼。手套拿來以後馬車頂著大雪出發了。卡迪菲睜大眼睛,聽著父親講述他的牢獄生活(被妻子的來信感動得熱淚盈眶、自學法語、冬天夜裡戴著這雙手套睡覺)。她就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似的對父親說道:「親愛的父親,您太勇敢了!」每次聽到女兒說這句話時(這幾年他很少聽到了),圖爾古特先生的眼眶都禁不住濕潤起來。他激動地抱住女兒親了一下。馬車剛剛經過的街道沒有停電。

下了車之後,圖爾古特先生說道:「這兒開了這麼多這麼好的商店!我們先瞧瞧這些櫥窗吧。」卡迪菲看到父親的腳步在一步步地往回走,但並沒有強行予以阻止。圖爾古特先生又說想去茶館喝杯菩提樹花茶,他還說,如果身後有密探的話,這樣一來就可以給他製造點困難。於是他們進了一家茶館,靜靜地坐下來看著電視上的追逐鏡頭。出門的時候,圖爾古特先生碰到了以前給他理髮的師傅,便又一同進去坐了下來。「難道我們遲到了?要是不去的話,會不會很丟人?」圖爾古特先生裝作在聽胖理髮師說話似的朝女兒嘀咕了幾句。可是卡迪菲把他攙起來之後,他並沒有去後院,而是進了一家文具店,選了一支藍色的圓珠筆。他們穿過「埃爾辛電力器材商店」的後門,進到了內院,然後朝亞細亞旅館黑不隆冬的後門走去,這時卡迪菲發現父親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

旅館後門口很安靜,父女倆緊緊挨在一起等了一會兒。身後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往裡走了幾步,裡面漆黑一片,卡迪菲摸了半天才摸到了通往大廳的樓梯。「別鬆開我,」圖爾古特先生說。大廳里高高的窗戶上拉著厚厚的窗帘,光線不是很好。前台處有一盞髒兮兮的燈,昏暗的燈光勉強照亮了衣冠不整、蓬頭垢面的侍應生的臉。他們只能勉強看清有人在大廳里逛盪,還有一兩個人正在下樓梯。這些人大部分可能是便衣警察,也可能是走私動物和木材的走私犯,或是在邊境上非法輸送勞工的掮客。八十年前這兒住的都是富有的俄羅斯商人,再往後是從伊斯坦布爾來卡爾斯和俄羅斯做生意的土耳其人和那些有貴族血統的英國雙料間諜(他們通常會派遣間諜從亞美尼亞混入蘇聯),而現在住在這兒的都是來自喬治亞和烏克蘭的皮包商和妓女。有些男人從鄉下來這兒開房,和這些妓女同居。晚上男人們會搭最後一班中巴車回鄉下,而這些妓女就會從房間里出來,在旅館昏暗的酒吧里喝茶,喝白蘭地。旅館的木樓梯還鋪過紅地毯呢!父女倆上樓的時候碰到了一個面容疲憊的金髮女郎,圖爾古特先生對他的女兒輕聲說道:「伊斯梅特帕夏在洛桑住的格蘭德賓館也是這樣魚龍混雜,」他從口袋裡掏出筆接著說道,「就像他在洛桑簽訂協議時一樣,我也將用這支嶄新的筆在聲明上籤上我的名字。」他在樓梯上停了很久,卡迪菲也不明白他究竟是為了休息還是為了拖延時間。在307房間門口,圖爾古特先生說:「我們簽完字之後馬上就走。」

裡面人很多,卡迪菲起初還以為進錯了房間。不過她看到「神藍」和兩個年輕的伊斯蘭鬥士綳著臉坐在窗戶跟前,便把父親拽到那個方向坐了下來。房間的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茶几上還有一盞魚形的燈,可房間里並不是很亮堂。這盞魚形燈是用樹脂做成的,魚直立著身子,張開的嘴裡叼著一個燈泡,眼睛裡藏著政府裝的竊聽器。

法澤爾也在房間里。一看到卡迪菲,他便站了起來,不過他並沒有和那些起身向圖爾古特先生致意的人一同坐下,而像是著了魔似的,用愛慕的眼神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房間里有幾個人還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呢,不過卡迪菲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從一開始,她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神藍」和父親之間顯現出來的緊張關係上。

如果以庫爾德民族主義者的身份在聲明上簽名的人是一個無神論者的話對西方人來講會更有說服力,這一點「神藍」早已同意了。那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弱的年輕人好不容易才被說服,卻又和同伴們在如何表述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現在他們三個劍拔弩張地坐在那兒,等著發言。失業的庫爾德青年們十分欽佩山上的游擊隊員,他們組成了一些社團,總部就設在其中一名成員的家中,可這些社團經常被關閉,領導人也不斷地被抓,遭受嚴刑拷打,所以在軍事政變之後很難找到這些年輕人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山上的鬥士們指責這些年輕人在城裡暖和的房間里享受、和土耳其政府妥協、不能給山上提供足夠的後備游擊隊員,這些指責徹底地摧垮了社團里一些還沒有被捕的成員們的鬥志。

年紀更長一些、三十歲左右的兩個「社會主義者」也參加了會議。他們是從社團里的幾個庫爾德青年處得知有這麼個要交給德國新聞界的聲明的,這些年輕人既是為了炫耀,也是為了向他們諮詢才說起這回事的。社會主義者們手裡頭有槍,但他們在卡爾斯已不像過去那樣有勢力了,現在他們只有在庫爾德游擊隊的許可和幫助下才能幹那些劫道、殺警察和放炸彈的事情。因此這些早衰的社會主義者們很鬱悶,他們說在歐洲還有很多馬克思主義者,所以儘管沒有接到邀請,但他們也還是來了。牆根處,在這些鬱悶的社會主義者身邊有一個小白臉,他看上去倒很輕鬆和興奮,因為他要把會議的細節報告給政府。他之所以要這樣做並不是出於壞心,而是為了換取警察以後不再平白無故地收拾他們的組織。儘管大家在會上說的這些東西他根本就瞧不上,而且在他看來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但他還是會戰戰兢兢地向政府彙報的。同時,對於參與這次會議他也感到很驕傲,將來他可以很自豪地把這些槍殺、綁架、爆炸等事情告訴其他人。

誰都清楚,警察會監聽這個房間,至少他們也會安插進幾個姦細,所以一開始的時候誰也不說話,就算有人開口,也都是望著窗外說還在下雪,或是互相警告「不要把你們的煙頭扔到地上」。房間里一直很安靜。後來,一個庫爾德大媽(大家都沒怎麼注意到她)站起身來,訴說她孫子失蹤的經過(一天晚上,他們敲門進來把他給帶走了)。圖爾古特先生聽到這件事情之後立刻不安了起來。對於庫爾德青年在深更半夜被抓走殺掉這樣的事情,他很是氣憤,但要說這個青年是「無辜的」,他也很不以為然。卡迪菲一邊握著父親的手,一邊解讀著「神藍」那張冷漠而又透出幾分嘲諷的臉。「神藍」極不情願地坐在那兒,他覺得自己掉進了陷阱,可要是出去的話又怕大家議論。之後:1坐在法澤爾身邊的伊斯蘭青年(幾個月後他被證實參與了謀殺教育學院院長)試圖要把這起謀殺案嫁禍到政府特工的頭上;2革命派人士詳細介紹了他們被捕入獄的朋友們的絕食行動;3來自社團的三名庫爾德年輕人則威脅說如果聲明不能在《法蘭克福評論報》上發表的話,他們就拒絕簽名,他們還十分認真、激動地朗讀了關於庫爾德文化和庫爾德文學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的一篇文章。

失去了孫子的奶奶突然問那要接受聲明的「德國記者」在哪兒,卡迪菲站起身來,以一種安慰的語氣告訴她說,卡現在就在卡爾斯,不過為了不影響聲明的公正性,他沒來參加會議。一個女人敢在政治會議上站出來如此自信地發言,房間里的眾人都不太習慣,一時間不禁對她肅然起敬了起來。這位大媽撲到卡迪菲的懷裡哭了起來。卡迪菲表示將會盡其所能,讓這份聲明能在德國的報紙上發表出來,她還從這位大媽那裡拿到了一張寫有她孫子名字的紙。

這時,出於好心才做了姦細的左派分子拿出聲明的初稿(他把它寫在了一張筆記本的紙上),擺出一個奇怪的造型,讀了起來。

草稿的題目是「關於卡爾斯發生的事情致歐洲公眾的聲明」。大家對這個題目都很滿意。後來法澤爾微笑著對卡講述了他當時的感受:「我第一次有這樣一種感覺,自己所在的小城市有朝一日也會被寫進世界歷史。」而這句話後來也被卡寫進了「全人類和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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