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安拉問題不是一個思想和信仰問題,而要把它理解為完全是一個生活問題才是正確的

和蘇納伊一起在司令部

蘇納伊看見卡在寫詩,便從堆滿紙張的桌旁站了起來,向卡表示了祝賀,一瘸一拐地湊到跟前。「昨天你在劇院朗誦的那首詩也很現代,」他說。「可惜在我們國家,民眾的欣賞水平還達不到能理解現代藝術的層次。所以,在我的演出中,有大眾能理解的肚皮舞,有守門員烏拉爾的趣聞軼事,其後才是深入生活本質的最現代的『生活戲劇』。我寧可選擇和大眾一起創作這種既貧窮又高貴的藝術,也不願意在伊斯坦布爾演出那些由銀行支持但沒有創造力的街頭喜劇。現在,作為一個朋友,請你告訴我,在警察局和獸醫學院你為什麼沒有在那些宗教分子中指認罪犯?」

「我沒有認出誰來。」

「當看見你是那麼喜愛那個帶你去見『神藍』的年輕人時,軍人們也想逮捕你。在這次革命的前夜你從德國回來,學院院長被刺時你也在現場,所有這一切讓他們不得不懷疑你。他們本想對你動刑來了解事情的真相,是我制止了他們,我做了擔保。」

「非常感謝。」

「可還是沒人能明白你為什麼要親吻那個帶你去見『神藍』的年輕人的屍體。」

「我也不知道,」卡說,「他有非常正直和真誠的一面。我原以為他能活一百歲。」

「讓我給你讀讀你所同情的這個奈吉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奈吉甫吧。」他取出一張紙讀道:奈吉甫去年三月逃學;「快樂」啤酒館因為在開齋節賣酒玻璃被砸,他也參與其中;他還在繁榮黨的市黨部做過一段時間的雜工,可要麼是因為他的觀點過於偏激,要麼是他的歇斯底里讓人感到恐懼,(在市黨部的密探不止一個),他們讓他離開了那裡;最近這十八個月中,「神藍」每次來卡爾斯,他都想要接近他所崇拜的「神藍」;國家情報局的工作人員說他寫了一本『看不懂』的小說,投給了卡爾斯一家發行量只有七十五份的宗教報紙;因為那個報紙的專欄作家——一個退休了的藥劑師——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吻了他幾次,他和他的朋友法澤爾曾計畫一起殺死他(他們原本計畫放在謀殺現場的一封表明殺人動機的信在國家情報局檔案中的原件被偷了,可還是記錄在案);不同時期他和同學在阿塔圖爾克大街嬉笑著走過;十月份的某天,他們在經過的一輛便衣警察的車後部做了標記。

「國家情報局在這裡幹得非常出色。」卡說。

「他們在教長薩德亭老爺的家裡裝了竊聽器,知道你去了那裡,在他面前吻了他的手,哭著聲明你也信仰安拉,在那裡,在那些社會下層人面前,你的行為有失體統,可是他們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國家許多左派詩人這麼想,『哎呀,在他們掌權之前,讓我也做個宗教分子吧。』純粹是出於這種擔心,他們改變了自己的立場。」

卡滿臉通紅。他感覺到蘇納伊看出了自己這恥辱的弱點而更加感到無地自容。

「我知道今天早晨你看到的東西讓你很悲傷。警察對年輕人很粗魯,警察之中甚至有那些以揍人為樂趣的畜生。可現在咱們先把這些放在一邊……」他遞給卡一支煙,「我在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經常在尼尚坦石和貝尤魯街上走,如痴如醉地看西方的電影,讀了薩特和左拉的所有作品,我相信我們的未來就是歐洲。我不認為你會坐視現在這個世界的坍塌、你的姐妹們被迫蒙上頭巾、你的詩因為不符合宗教像在伊朗那樣被禁掉。因為你和我來自同一個世界,在卡爾斯沒有別人讀過TS艾略特的詩。」

「繁榮黨市長候選人穆赫塔爾應該讀過,」卡說,「他對詩很感興趣。」

「我們甚至都沒有必要抓他了,」蘇納伊微笑著說,「門一開,他就在那張通告他退出競選的紙上籤了名,遞給了第一個敲門的士兵。」

傳來了爆炸聲,窗戶玻璃和四周一片震動。他們倆人都朝爆炸聲傳來的方向、向朝著卡爾斯河的那個窗戶望去,可除了被雪覆蓋著的楊樹和路對面一個普通的空樓房結了冰的屋檐外,什麼也看不到。他們走近窗戶,除了門前一個衛兵街上什麼人也沒有。在卡爾斯,甚至中午的時候,都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憂傷。

「一個好的演員,」蘇納伊略微帶著些演戲的語氣,「他代表著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在歷史中沉積多年甚至幾百年,被擠壓在某個角落裡,還沒有爆發,還沒有人提到。他整個的一生都在最偏僻的地方,在未曾有人嘗試過的道路上,在最偏遠的舞台上,尋找賦予自己真正自由的一種聲音。一旦找到了,就應該毫不畏懼地走到底。」

「三天後雪會融化,路通了之後,對這裡流的血,安卡拉會跟你算賬的,」卡說。「不是他們不喜歡流血,而是因為他們不喜歡這件事情是由別人來做的。卡爾斯人也會厭惡你和你這部莫名其妙的戲。到那時你會怎麼辦呢?」

「醫生你看到了,我有心臟病,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蘇納伊說,「哦,我突然想起來了,他們說,如果絞死一個人,比如說抓到刺殺教育學院院長的兇手後馬上絞死他,並且通過電視進行直播,從此以後整個卡爾斯就會俯首聽命。」

「他們實際上現在就已經這樣了。」卡說。

「他們現在正在準備自殺性炸彈襲擊。」

「如果你要絞死什麼人的話,情況會更可怕。」

「你害怕什麼呢?是不是在想如果歐洲人看到我們在這裡做的一切,你自己會感到難為情呢?你知道他們為了建立你所崇拜的那個現代世界絞死了多少人嗎?如果是阿塔圖爾克,他早就把像你這樣愚昧的一個自由派的理想主義者絞死了。還有,你要記住,」蘇納伊說。「今天你看到的那些被捕的宗教學校的學生,他們已經把你的臉刻在了他們的記憶里。為了引起注意,他們可以向任何人、任何地方扔炸彈。再說,昨晚你還朗誦了一首詩,你也算得上是劇組的一個成員了……只要是稍稍有些西化的人,尤其是那些蔑視民眾、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們,想在這個國家生存就需要一支世俗主義的軍隊,否則宗教分子們會把他們和他們濃妝艷抹的老婆用鈍刀子咯吱咯吱地宰掉。可是這些蠢貨們把自己當成歐洲人,自命不凡地對他們的保護者軍人們不屑一顧。你以為如果這裡成了伊朗那樣,誰還會記得你這個心地善良的自由主義者曾經為一個宗教學校的學生流過眼淚?他們會因為你有些西化,因為你恐懼而說不出禱辭,因為你是假紳士,因為你系著領帶,或者是因為你穿著的這件大衣而殺死你。你從哪兒買的這件漂亮大衣?我演戲的時候能穿著它嗎?」

「當然。」

「為了不讓他們把這件大衣扎個洞,我給你派個衛兵。等會兒我會在電視上宣布,只有半天的時間可以自由上街。你就不要上街了。」

「在卡爾斯其實並沒有那麼多可怕的『宗教』恐怖分子。」卡說。

「有這些就足夠了,」蘇納伊說,「這個國家只有讓人們對宗教都充滿恐懼才能統治好。以後會證明這種恐懼是有道理的。民眾如果不對宗教分子充滿恐懼,不尋求國家和軍隊的保護,我們就會像中東或亞洲的一些部族國家那樣陷入落後和無政府的混亂狀態。」

他像發號施令似的站得筆直,時不時凝望著觀眾上方想像中的那一個點,這讓卡想起了二十年前蘇納伊在舞台上的造型。但他沒有笑;他覺得自己也正在這場已經過時了的戲中。

「您想讓我做些什麼呢,請直說。」卡說。

「沒有我,你將很難在這個城市立足。不管你如何討好那些宗教分子,他們還是會刺穿你的這件大衣。在卡爾斯你惟一的保護者和朋友就是我。如果你失去了我這個朋友,別忘了,你還會被關在警察局地下室的一間牢房裡受折磨。另外,你也得清楚,《共和國報》你的那些朋友們也不會相信你,而只會相信軍人們。」

「我知道。」

「那麼就告訴我今早你瞞著警察的那些因為犯罪感而埋藏在你內心深處的東西。」

「在這兒也許我開始信仰安拉了,」卡微笑著說。「這一點我甚至可能還在瞞著自己。」

「你在自欺欺人!就算你有信仰,單獨信仰本身也沒有絲毫意義。你應當像窮人們那樣信仰,並且成為他們的一員。吃他們所吃的,同他們一起生活,與他們同喜同怒,只有這樣才能信仰他們的安拉。過著完全不同的一種生活,你就不可能信仰同一個安拉。安拉問題不是一個思想和信仰問題,而要把它理解為完全是一個生活問題才是正確的。但是我現在問的不是這個問題。半個小時後我要在電視上對卡爾斯人發表講話。我要告訴他們一個喜訊,告訴他們殺死教育學院院長的兇手抓到了。很可能殺死市長的也是這個傢伙。我能告訴大家是你今天早晨指認了這個人嗎?然後你也上電視,說說事情的經過。」

「可我沒有指認出任何人來。」

蘇納伊以一種與演戲完全不相稱的憤怒的動作拽住卡的胳膊將他拉出了屋外,穿過一段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面朝內院的很白的房間。卡掃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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