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生活中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得到的東西

在民族劇院

想像完和伊珂在卡爾斯幸福地過完一生後,七分鐘後,卡在雪中像隻身投入一場戰爭似的跑向民族劇院,他的心怦怦地跳著。這七分鐘之內,所有事情的發展都在情理之中。

首先,圖爾古特先生把頻道調到了民族劇院的現場直播,聲音很大,所有人都感覺到那裡有些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這一方面使他們產生了哪怕只是一個晚上也要走出這邊緣生活的願望,另一方面可能會有什麼糟糕的事情發生的預感使得他們又非常擔心。他們從那些失去了耐心的人的掌聲和口哨聲中感覺到了坐在前排的社會上層和坐在後面的年輕人之間的氣氛有些緊張。因為鏡頭顯示不齣劇院的全景,所以大家都很關心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舞台上出現的是曾經在土耳其家喻戶曉的國家隊守門員。他剛講完了十五年前同英國舉行的那場悲劇性的比賽中失掉的十一個進球中的第一個進球,細杆子似的主持人便出現在了屏幕上,國家隊守門員也明白,就像國際頻道一樣,這是廣告時間,他暫停了他的講述。手拿麥克風的主持人用很快的速度讀著寫在紙上的兩條廣告(費伍濟帕夏大街塔達爾商店從卡以塞利市進了一批臘腸,針對大學入學考試的比利姆晚間輔導班開始報名了),又報了一遍豐富的演齣節目,叫著卡的名字,說他今晚將會朗誦詩歌,而後看著鏡頭,用一種傷心的語氣說:

「可我們還沒看見這位從遙遠的德國來到我們邊遠小城的大詩人,這的確令卡爾斯人傷心。」

「您要是再不去就不像話了!」圖爾古特先生馬上說道。

「可他們甚至連問也沒問過我是否會去。」卡說。

「這裡的習慣就是這樣,」圖爾古特先生說,「就算他們請您了,您也不會去。現在您必須去,否則他們就會認為您瞧不起他們了。」

「我們在這兒看您。」韓黛流露出的急切,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這時,門開了,晚上在前台值班的服務生說:「教育學院院長在醫院裡死了。」

「可憐的傢伙……」圖爾古特先生感嘆道,而後他盯著卡的眼睛:「宗教極端分子開始一個個地除掉我們了。您要是想活命,最好還是趁早更徹底地相信安拉。因為不久以後,在卡爾斯,我擔心溫和的虔誠不足以拯救一個老牌的無神論者。」

「您說得對,」卡說,「我實際上已經決定把一生都交付給我對真主安拉發自內心的深深的愛。」

儘管大家都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餐桌上的所有人都懷疑喝多了的他可能之前確實也是這麼想的。

這時,扎黑黛一隻手熟練地拿著大鍋,另一隻手握著鋁勺,勺柄在燈光下顯得鋥亮,她像個溫柔體貼的母親,微笑著走到桌前說:「鍋底還有點粥,夠一個人的,倒了怪可惜。哪位姑娘想要?」

伊珂此時正勸卡不要去民族劇院,她很擔心,聽到這話以後,她也轉過頭同韓黛、卡迪菲一起向庫爾德傭人回以微笑。

卡暗自想:「如果伊珂回答說:『我!』的話,她就會和我一起去法蘭克福,並且會和我結婚。那麼我就會去民族劇院朗誦我的那首名為『雪』的詩。」

「我!」伊珂隨後馬上說道,並沒有太多喜悅,把碗遞了過去。

外面,大片大片飄落的雪中,卡突然覺得對卡爾斯來說自己不過是個外鄉人,只要一離開這裡,他就會忘記這個城市,但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又沉入了一種傷感。他強烈地感到生活的邏輯是一道無法解開的幾何題,他是多麼期望能解開它,進而得到真正的幸福,可他覺得自己這一刻並沒有實現這種願望的力量。

他面前通往民族劇院的那條寬闊的街道空無一人,競選宣傳小旗在上方隨風飄舞,路面上則鋪滿了積雪。卡感覺到曾幾何時這裡居住過的某些人(在第比利斯經商的亞美尼亞人?向牧民們徵稅的奧斯曼帝國的帕夏?)過著幸福、安寧甚至多彩的生活,這從古老建築結了冰的屋檐的寬度可以看出來,從大門和牆壁上漂亮的浮雕中可以看出來,從樓房凝重而又飽經滄桑的輪廓也可以看出來。是亞美尼亞人、俄羅斯人、奧斯曼人和共和國初期的土耳其人使這座城市成為以謙虛為美德的文明中心,如今已是人去樓空,似乎這個地方再也未曾有人踏足過,街道上空空如也,但卻不像被人遺棄了的城市那樣讓人感到恐懼。昏黃的路燈和結了冰的櫥窗里發白的霓虹燈的燈光映射在棗樹和梧桐樹枝頭的積雪上,映射在垂吊著很大冰錐的電線杆上,卡驚嘆地看著這些景象。雪在一種神秘甚至是神聖的寂靜中飄著,除了自己時隱時現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聲,卡聽不到任何聲音。甚至沒有一聲狗叫。好像世界末日已經降臨,他所看到的一切以及整個世界都在關注著這場雪。卡觀察著一盞微弱的路燈旁,有些雪花緩緩地向下墜落,而另外一些則堅決地向上、向黑暗深處升去。

他走到阿依登照相館的屋檐下,藉助結了冰的廣告宣傳欄透出的紅光,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著落進他大衣袖子里的一片雪花。

一陣風吹過,引起了一些動靜,阿依登照相館廣告宣傳欄的紅光突然滅了,對面的棗樹好像也突然變成了漆黑一團。他看到了聚集在民族劇院門口的人群,看到了不遠處守候著的警車,看到了躲在對面咖啡館半開的門裡注視著人群的一些人。

剛進劇院大廳,裡面人聲鼎沸,他的頭一陣發暈。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酒精、濁氣和煙的味道。許多人站在邊上,角落裡一個賣茶的地方還賣汽水和麵包圈。卡看到冒著臭氣的廁所門前有幾個年輕人在那兒低聲耳語,他從穿著藍制服的警察和手拿著對講機的便衣身邊走了過去。一個小孩兒,拉著他父親的手,出神地看著投進汽水瓶里的鷹嘴豆浮上來沉下去,全然不顧周圍的喧囂。

卡看見站在邊上的人群中,有個人急切地揮著手,可他不能確定是不是在叫他。

「大老遠,我從你的大衣就認出了你。」

等他走到近處,卡看清是奈吉甫,喜不自禁。他們熱烈地擁抱在了一起。

「我知道您會來,」奈吉甫說,「真高興。我能馬上問您一件事嗎?我腦子裡有很重要的兩件事。」

「一件事還是兩件事?」

「您真聰明,聰明到甚至能夠理解這個世界並不是什麼都有,」奈吉甫說。為了更便於說話,他把卡拉到了一邊。「您跟希吉蘭或是卡迪菲說我愛她了嗎?告訴她我生活惟一的意義就是她了嗎?」

「沒有。」

「您是和她一起出的茶館,您就一點兒都沒提到我嗎?」

「我說了你是宗教學校的學生。」

「其他呢?她什麼也沒說嗎?」

「沒說。」

一段沉默。

「您確實沒有再提到我些什麼,這我理解,」奈吉甫鼓足勇氣說。他咽了口唾沫。「因為卡迪菲大我四歲,她甚至都沒注意到我。也許你們談的是秘密的事情,甚至還可能是一些秘密的政治問題。我不問這些。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現在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以後的生活就取決於它了。就算卡迪菲沒注意到我——也許需要過很多年以後她才會注意到我,而到那時她早就已經結婚了——您的回答將決定我是終生愛她,還是現在就忘記她。請馬上不假思索地告訴我實話。」

「我正等你的問題。」卡一本正經地說。

「你們談了一些很膚淺的東西嗎?電視里亂七八糟的東西,無聊的八卦新聞,能用金錢買到的一些小玩意兒。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她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是一個不拘小節深沉的人嗎?還是她根本不值得我如此愛戀?」

「不,我們沒有談這些膚淺的東西。」卡說。

卡從奈吉甫的臉上看到自己的回答對他而言可以說是毀滅性的,可年輕人立刻又以超人的勇氣使自己振作起來。

「但您也看到,她的確是一個非凡的人。」

「是的。」

「您也有可能會愛上她嗎?因為她是那麼美麗。不僅美麗,而且有我在其他土耳其婦女身上沒看到過的獨立人格。」

「她姐姐更漂亮,」卡說。「如果問題僅僅是美麗的話。」

「那問題是什麼呢?」奈吉甫說。「至大的安拉讓我不斷思念卡迪菲的奧秘到底是什麼呢?」

他那雙本來就很大的綠眼睛(其中一隻五十分鐘後會被打破)睜得大大的,眼中透露出的孩子氣讓卡感到驚訝。

「我不知道。」卡說。

「不,你知道,但你不告訴我。」

「我不知道。」

「重要的是能說出所有的東西,」奈吉甫像是在幫助卡,「如果我是作家的話,我想把一切沒有被表達出來的東西表達出來。哪怕只有一次,你能告訴我這一切嗎?」

「問吧。」

「我們所有的人生活中都有期望得到某種東西,一種真正的東西,是嗎?」

「對。」

「你想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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