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如果沒有安拉,窮人們遭受那麼多苦難的意義何在?

奈吉甫的離別之苦

從教長的修道院出來,在雪中返回旅館的路上,卡想很快又可以見到伊珂了。在經過哈立特帕夏大街時,先是碰到一大群人民黨的支持者,後來又碰到從大學入學考試補習班出來的學生。他們聊著晚上的電視節目,聊著搞化學的人的花招,正如我和卡那個年紀時一樣,互相尖刻地挖苦取笑。在一所公寓門口,卡看到了從樓上牙醫診所哭著出來的小女孩和拉著她的父母。從衣著上可以看得出他們的日子過得比較艱難,卡也馬上明白了,因為父母疼愛他們的孩子,所以沒有帶她去公立醫院而來私人診所,他們相信在這裡孩子可以少受些罪。從一扇敞開的門,從一家賣女襪、燙髮卷、化妝筆、電池和磁帶的小店裡,傳來了佩皮諾·迪·卡普利的《羅伯塔》,這首歌是他童年時冬天的清晨坐著叔叔的車去海峽兜風時常聽的,一種感動從內心升起,他以為又是一首新詩,便走進出現在他面前的第一家茶館,立刻坐在第一張空桌前取出了筆和本。

卡手裡拿著筆,濕潤的眼睛盯著空白紙看了一會兒,知道這首詩寫不出來了,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樂觀的情緒。茶館裡擠滿了失業者和學生,卡看見牆上除了瑞士風景畫外,還有戲劇海報、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漫畫和新聞、關於參加公務員考試條件的通告、卡爾斯足球隊今年聯賽對陣情況的圖表。踢過的幾場比賽大多以失敗告終,比賽結果用各種不同的筆填在表格內,被埃爾祖姆足球隊以6∶1的比分戰敗的那場比賽結果旁,寫著幾行詩,它們被卡原封不動地寫進了第二天將在「幸運兄弟」茶館裡創作的那首名為「全人類和星辰」的詩里:

就算母親從天堂來了,用她的臂膀把我們緊摟,

就算無情的父親能讓她一個晚上不挨揍,

還是沒有屁用,你的屎都凍硬了,你的心靈也乾枯了,一點希望都沒有!

假如有人來到了卡爾斯城,那你就清清下水道讓他走。

卡覺得這首詩挺有意思,把這四行詩抄到了本子上,正在這時,奈吉甫從後面一張桌子過來坐下,面帶欣喜,卡根本想不到在他臉上能有這種表情。

「很高興能見到你,」奈吉甫說。「你在寫詩嗎?我朋友說你是無神論者,我向你道歉。他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無神論者。可實際上你也不可能是無神論者,因為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後來他又說了一些事情,卡認為這些事情相互間並沒有什麼關聯:為了看晚上的表演,他和同學們逃學了,但他們只能坐在後面,因為他們當然不想在電視直播時被校長認出來。逃學讓他很高興。他和同學們約好了要在民族劇院會合。他們知道卡要在那兒朗誦他的詩。在卡爾斯大家都在寫詩,可卡是他生平見到的第一個能發表自己詩歌的詩人。他可否請卡喝杯茶?卡說自己有急事。

「那麼我就問一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奈吉甫說。「我和我的同學們一樣,並不想對你不敬,我只是非常好奇。」

「請講。」

他先是神經質地點了支煙,然後說道:

「如果說沒有安拉的話,就意味著沒有天堂。那麼那些成千上萬一無所有的人、貧窮的人和受折磨的人也就去不了天堂了。那麼窮人們吃了那麼多的苦,其意義何在?我們為什麼活著,並且還要白白地吃這麼多苦?」

「有安拉,也有天堂。」

「不,你是為了安慰我才這麼說的,是因為同情我們。等你回德國以後,你還是會像以前一樣,認為沒有安拉。」

「多年來我第一次覺得這麼幸福,」卡說,「我為什麼不能信仰你所信仰的呢?」

「因為你來自伊斯坦布爾的上流社會,」奈吉甫說,「他們從來不信仰安拉。他們只信仰歐洲人信仰的東西,自認為比自己國家的民眾高貴。」

「也許在伊斯坦布爾時我屬於上流社會,」卡說,「可在德國,誰也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我只是個孤獨的人。我在那兒備受煎熬。」

從奈吉甫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種沉思的目光,使卡感覺到年輕人是在仔細思考自己所處的特殊環境。「那你為什麼要觸怒政府而逃到德國去呢?」他問道。他看到卡神情憂鬱,便說:「算了!假如我有錢,我會為此感到羞愧,也會因此而更加信仰安拉的。」

「但願有朝一日我們都很有錢。」卡說。

「我所想的並不像你認為的那麼簡單。我不是那麼簡單的人,我不想成為有錢人。我想成為詩人、作家。我在寫一部科幻小說。可能會在卡爾斯的一份名為《矛》的報紙上登出。可我不想把它登在發行量只有七十五份的報紙上,我想把它發表在有成千上萬份發行量的伊斯坦布爾的報紙上。這篇小說的故事梗概就在我身上。我讀給你聽,然後請你告訴我,它能不能在伊斯坦布爾發表。」

卡看了看錶。

「很短!」奈吉甫說。

就在那時停電了,整個卡爾斯陷入了一片黑暗。奈吉甫就著爐火,跑到櫃檯取來了蠟燭,點著後往盤子上滴了幾滴,粘好,放在了桌上。從口袋取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紙,時不時激動地咽著唾沫,用顫抖的語調讀了起來。

公元3579年,有一顆不為今天的人們所知的星球,名叫加沙利,在這顆星球上,人們非常富有,生活也比我們現在安逸得多,可他們並不像物質主義者們認為的那樣:既然「我們富有了」就不再重視精神了。相反,他們每個人都非常關注存在和消亡、人類和宇宙、安拉與其奴僕等問題。因此,在這個紅色星球最偏遠的一個角落裡有一所伊斯蘭科學與宣教高中,這裡所有的學生都很聰明、勤奮。這所高中里有兩個好朋友:奈吉甫和法澤爾,他們的名字來自作家奈吉甫·法澤爾,這位作家1600年前寫的關於東西方問題的著作人們至今仍在廣為傳閱。這兩個好朋友將這位大師的著作《大東方》讀了很多遍。夜晚,在宿舍,他們避著大家,鑽進同一個被窩,並排躺在法澤爾的上鋪,看著剛落在水晶屋頂上就消失了的藍色雪花,他們將每一片消失的雪花都比作消失的一個星球,相互在耳邊低聲訴說著他們對生命的意義的看法以及對未來的打算。

那些不懷好意的傢伙們,由於妒忌,開他們的玩笑,向他們潑髒水。而終於有一天,陰影籠罩了這純潔的友情:他們同時愛上了這偏遠小城裡最美的少女希吉蘭。儘管他們知道希吉蘭的父親是個無神論者,但這也沒能使他們放棄這無可奈何的愛,正好相反,他們對她的愛反而變得更加強烈了。因而,這個星球對於他們中的一人來說是多餘的了,他們非常清楚他們中的一人必須死去,因此,他們做了約定:不管誰先死,這個人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以後,不管有多少光年的距離,都一定要回來,要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人講述他們最關心的事:人死之後的生活。

誰死,怎麼死,他們卻怎麼也確定不下來,因為兩人都知道真正的幸福是為另一人的幸福犧牲自己。其中一人,比如法澤爾,如果說咱們同時用手觸電吧,奈吉甫知道這只不過是法澤爾想犧牲他自己的一個把戲,因為他馬上發現自己這邊的電源插頭電力不足。這種猶豫不決持續了幾個月的時間,這也使他們非常痛苦,但這一切在一天夜裡突然結束了:奈吉甫晚間聽課回來,在上鋪看見了被槍彈射中了的好朋友的屍體。

第二年奈吉甫和希吉蘭結婚了。新婚之夜,奈吉甫告訴希吉蘭他和朋友之間的約定,並且告訴他有朝一日法澤爾的靈魂會回來。希吉蘭也告訴奈吉甫,實際上自己愛的人是法澤爾,法澤爾死後她終日以淚洗面;她還告訴奈吉甫說,只因為奈吉甫是法澤爾的好朋友,而且長得相像,自己才同他結的婚。因此他們沒有做愛,在法澤爾從另外一個世界歸來之前,他們也禁止自己愛上對方。

可隨著時間一年年地過去,開始是精神上,然後是肉體上,他們開始渴望得到對方。一天晚上,他們因為一次檢驗而被發送到了地球上小小的卡爾斯城,就在這個夜晚,他們終於無法自拔,瘋狂地做愛了。他們好像忘記了曾使他們的良心像牙疼般難受的法澤爾,只是內心中一種犯罪感越來越強烈,這使他們感到非常害怕。突然,伴隨著恐懼而來的一種奇怪的感覺幾乎使他們窒息,他們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時,他們面前的電視機自動亮了,法澤爾像個幽靈般地出現在了屏幕上,閃著光,很清晰。他額頭上和嘴唇下方中彈的部位還跟新的一樣,傷口帶著血。

「我很痛苦,」法澤爾說,「我轉遍了另外那個世界。(奈吉甫說,關於這次旅行,他將從加扎利和伊本·阿拉比那裡獲得靈感,把所有的細節都寫出來。)得到了安拉天使們最多的關照,我還去了被認為是宇宙中最難以到達的地方,我看到那些系著領帶的無神論者們和嘲笑民眾信仰的狂妄之徒們、那些殖民主義者們還有那些實證主義者們在地獄裡所受的可怕的懲罰,可我還是沒能感到幸福,因為我的腦子還在這兒,跟你們在一起。」

夫妻倆吃驚而又恐懼地聽著這個不幸幽靈的訴說。

「多年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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