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第四章

正是在這裡,波波·馬錢特的幾條狗之間出現了它們那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分歧。當時一共有六條狗,兩條是警犬,兩條是藍斑獵犬,還有一對像小獵犬似的雜交狗(州邊境上的南方人管它們叫浣熊獵犬)。這兩條浣熊獵犬要朝西北方向,沿著特拉平格河的上遊走,餘下的卻要朝相反的西南方向去。它們陷入了一片混亂,儘管報紙沒有報道這個部分,我也能想見波波對這些狗一頓痛罵,一邊用手(這肯定也是他身上最有教養的部分)讓它們再次秩序井然。我認識一些養獵犬的人,據我的經驗,作為一類人,他們有著顯著的典型特性。

波波猛地拽住拴在狗脖子上的皮帶,把它們拉攏起來,接著把柯拉·狄特里克被撕破的睡衣放在它們鼻子下面,這是為了提醒它們這一天要乾的活。在這種日子裡,氣溫到中午就會升到華氏95度左右,一群群的小蚊蟲早已在大夥腦袋周圍紛飛。浣熊獵犬又用力聞了聞,決定投同意票,於是所有的狗都高聲吠著,沿著下游出發了。

十分鐘過後,這群人停住了,意識到他們聽到的不止是狗吠,還有不同於犬吠的嚎叫聲,這種聲音狗即使在臨死前都是發不出來的。這聲音,這些人從來沒有聽過有任何東西發出過,但是他們每個人馬上就明白,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他們。我覺得我也能分辨出來。我覺得,我聽到過有人這麼尖叫,那是在他們走向電椅的時候。這麼叫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一聲不吭,要麼安靜地走著,要麼講笑話,好像這是一次班級野餐,不過有少數人會這麼叫的。一般來說,都是那些真相信有地獄的人,並且知道地獄正在綠里的盡頭等待他們。

波波再次猛地拉了拉拴狗頸的皮帶,這些狗都很值錢,他不想讓它們喪身在那個心理變態的、正在那裡嚎叫著、喋喋不休、嘰里哌啦的人手裡。

其他人重新把子彈裝上膛,把槍栓咔嗒合攏。那嚎叫聲讓大夥打起寒顫,使他們腋下出汗,汗水從背後像冰水似地淌了下來。當人們如此打寒顫時,他們就需要有人指引著前進,於是副治安官麥吉擔起了這個責任。他走到前頭,輕快地走到(不過,我敢打賭,他當時可沒覺得很輕快)從樹林右邊探出在外的榿木叢旁,其他人緊張地跟在五步之後。他停了一次腳步,那是在向人群中塊頭最大的山姆·霍利斯打手勢,讓他看緊克勞斯·狄特里克。

在榿木叢的另一側,是更開闊的地面,它從右邊伸向樹林。左側是一個長長的、平緩的河岸邊的山坡。大家都停在原地,驚得呆若木雞。我想,為了避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們多少錢財都願意付出,而一旦看見過,誰也無法忘懷。這是一場噩夢,它就發生在熱辣辣的,幾乎冒煙的烈日下,在這些衣飾整齊的健康生命旁邊,在這些吃著教堂聖餐、行走在鄉間小路,干著毫不汗顏的工作,在床上親熱接吻的人面前。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骷髏,真的,每個人都有。那一天,那群人就見到它了。這些人,他們見到了有時候在笑容後面齜牙咧嘴的那個東西。

一個男人坐在河岸上,穿著褪色的、帶著血污的套頭衫,這是他們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他就是約翰·柯菲。他那巨大的、腳趾張開的腳裸露著,頭上戴著一塊褪色的紅頭巾,這是農村婦女扎著方巾去教堂的打扮。蚊群像烏雲似地繞著他。蜷縮在他每一條胳膊里的,就是赤身裸體的女孩屍體。她們往日捲曲亮澤得像馬利筋草的絨毛一般的金髮,此時糾結在腦袋上,滿是血痕。那個男人抱著她們,坐在那裡,對著天空大聲叫罵著,就像一頭瘋牛,他棕黑色的臉頰上淌著淚水。他猛力抽泣著,胸脯起伏,把套頭衫的系帶綳得緊緊的,猛然抽上來的一大口氣,隨之在嚎叫中泄了出去。因此,你經常在報紙上讀到的「該殺人犯顯得毫無悔恨之意」,對這個人並不合適。約翰·柯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撕心裂肺……可他還活著,女孩們就不能了。那兩個女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被人撕心裂肺了。

似乎誰都不清楚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大家看著那個嚎叫的男人,而他的視線則越過了廣闊寧靜的大河,遙望著對岸的火車,火車沿著鐵軌轟隆隆地向橫跨河兩岸的高架橋跑去。他們彷彿看了有一個鐘頭,甚至像是看了一生,但火車沒有再往前開,它好像就停在一處轟鳴,如同小孩子在發脾氣,太陽也不再藏身於雲朵,這景象從此定格在他們的眼裡。它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就像狗咬的傷口那樣。那個黑人來回搖擺著,柯拉和凱絲就像巨人臂彎里的布娃娃一般也隨之搖擺。那人裸露而龐大的手臂肌肉上血跡斑斑,胳膊一會兒彎曲,一會兒放鬆,再彎曲、放鬆、彎曲、放鬆。

是克勞斯·狄特里克打破了僵局,他厲聲高叫著,猛撲向那個強姦並殺害了女兒的魔鬼。山姆·霍利斯意識到自己的任務,竭力想制止他,可就是做不到。那人比克勞斯高六英寸,起碼要重七十磅,但克勞斯好像差點就把那人抱著他女兒的胳膊甩開了。克勞斯躍過中間相隔的空地,飛腿向柯菲的腦袋掃去。克勞斯靴子上濺到的牛奶已結成硬塊,在炎熱的氣溫下早已發餿,他一腳踢中柯菲的左太陽穴,但柯菲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只是坐在那裡,哀號著,搖擺著,遙望著河對岸。在我想像中,他差不多成了在松樹林里五旬節佈道上的一個畫面:基督教的虔誠信徒面朝歌珊地 而坐……要不是那兩具屍體在,就真是了。

四個男人一起吼著,才把歇斯底里的克勞斯從約翰·柯菲身邊拉開,我不知道他最終狠狠地揍了柯菲幾次。不管怎麼樣,柯菲好像沒什麼感覺。他只是繼續望著對岸,哀慟不已。當狄特里克被最終拖開時,他放棄了所有掙扎,彷彿黑巨人的身體里流著某種奇怪的電流(你們得諒解,我一直傾向於用和電有關的隱喻),當狄特里克和那電源的接觸最終斷開後,他就像猛地從電流上彈回來一般,渾身軟綿綿的。他兩腿叉得很開,跪在河岸邊,雙手捧著臉,哭泣著。哈維走過來陪著他,他們相互擁抱,腦門對著腦門。

兩個男人看著其他人圍起一個圈子,站成一個環形步槍陣,圍定那個搖晃著身體、哀號不已的黑男人。那黑人似乎依然沉浸在自我之中,毫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麥吉走上前去,兩隻腳緊張地一前一後移動著,然後坐了下來。

「先生,」他平靜地說道,柯菲頓時不出聲了。麥吉注視著那雙因為哭泣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它們還在流淚,彷彿有人在裡面放了個水龍頭。那雙眼睛哭泣著,不知怎麼的,似乎有些無動於衷……眼神遙遠而寧靜。我認為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眼神,而麥吉也頗有同感。「就像動物的眼睛,而那雙眼以前從沒見過人是什麼樣子的,」在審判之前,他就是這麼告訴一位名叫哈默史密斯的記者的。

「先生,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麥吉問。

柯菲慢慢地點了點頭,他依然彎著胳膊,摟著那兩個沉默的娃娃,她們的下巴抵在胸口,臉龐不大看得清楚。上帝見了都會同情感傷的。

「你叫什麼名字?」麥吉問。

「約翰·柯菲,」他的聲音渾厚,帶著哽咽,「柯菲聽起來像飲料,只是拼法不一樣。」

麥吉點點頭,然後用拇指點著柯菲套頭衫胸口的口袋,那裡鼓鼓的。

麥吉覺得它有可能是一把槍,像柯菲這樣塊頭的男人,如果想逃走的話,倒不需要用槍來製造點大麻煩。「那裡是什麼東西,約翰·柯菲?會不會是個加熱器 ?是手槍?」

「不是的,」柯菲用渾厚的聲音回答道,而那對奇怪的眼睛則湧出了淚水,表面是極度的痛苦,眼神底下卻有種怪異的寧靜,彷彿真實的約翰·柯菲正在別處,看著別的景象,而在那裡,被謀殺的女孩不會讓人們如此興師動眾,也不會讓副治安官麥吉親自出動。「那只是我的一點午餐。」

「噢,那麼,只是一點午餐,是吧?」麥吉問道,柯菲點點頭,邊用流淚的眼睛回答「是的」,一邊淌著清亮的鼻涕。「像你這樣的人會在哪裡吃午餐呢,約翰·柯菲?」麥吉強迫自己保持平靜,儘管他那時能聞到女孩子的味道,還能看到蒼蠅在那些還沒幹的部位上起起落落。據他後來說,最可怕的是她們的頭髮……關於這些,報紙上沒有報道,因為太毛骨悚然了。我是從寫報道的記者哈默史密斯先生那裡聽來的。我後來去找了他,因為後來約翰·柯菲成了我的夢魘。麥吉告訴這位哈默史密斯先生,她們的金髮已經不再是金色的了,而變成了紅褐色。血從她們的臉頰淌下來,掉在頭髮上,就像是在進行拙劣的染髮。即使你不是醫生,也能看出,她們脆弱的腦袋已經被那巨大的胳膊撞在一起,破碎了。也許她們曾經哭過,也許他曾經想讓她們停下來不哭的,如果這兩個女孩幸運的話,這事發生在她們被強姦之前。

看到這一切,人們很難再進行思考,即使他是像副治安官麥吉這樣決心要負責這件事的人。糟糕的思考會導致錯誤,甚至會引發更多的流血事件。麥吉深深吸了口氣,想靜下心來,不管怎麼說,他努力著。

「唉,我記不清楚了,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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