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第三章

狄恩捏了捏鼻子兩側,鼻樑架眼鏡的地方兩塊猩紅,然後點點頭,「沒錯,」他說,「這倒是實話,真的。」

我問道,「你們有人知道他在……特夫頓現身前是打哪兒來的?是特夫頓,沒錯吧?」

「沒錯,」狄恩說,「特夫頓,特拉平格縣往南,他在那裡犯事和出現前,好像沒人知道他。他就是到處流浪吧,我想。真感興趣的話,你可以從監獄圖書館的報紙里找到點信息。下星期前他們大概還不會搬掉那些報紙。」他咧著嘴笑,「不過,你就得聽樓上那小傢伙抱怨嘮叨了。」

「不管怎麼樣,我不妨去那裡瞧瞧,」我說著。當天下午我真去了。

監獄圖書館在大樓後面,那裡馬上要變成監獄汽車商店了,至少計畫是這樣的。我想,有人總想往口袋裡多賺點口糧,不過大蕭條來了,我就沒說出這個想法來。同樣,對珀西的事,我也本該閉嘴不說的,但有時候人總是沒法把嘴巴關緊了。大多數時候,男人的嘴巴總是要比他的鳥惹的麻煩大。反正,汽車商店沒弄成,第二年春天,監獄搬到了沿公路往南六十英里的布萊頓。我猜,那裡有更多的私下交易,更大桶的口糧吧。我也並非一點沒沾光。

行政部門已經搬到院子東面的新大樓里去了,醫務室正在搬(是誰出的這麼個土點子,要先把醫務室搬到二樓,這真是另一大不解之謎)。半個圖書館裡還塞著書(倒不是說它曾有很多藏書),另一半空蕩蕩的。老樓像一個火熱的隔板箱,隔成A和B兩個區。浴室緊貼在後面,整幢大樓總有一股尿騷味,這可能是搬家唯一正當的理由。圖書館是L形的,不比我的辦公室大多少。我想找個電扇,可是都不見了。屋子裡准有一百度,坐下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腹股溝處在熱辣辣地抽動,有點像爛牙齒的感覺。我知道,這麼比喻的確很不妥當,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比喻了。過來前我剛撒了尿,撒尿時和剛撒完尿後的一段時間裡,就更難受些。

那裡畢竟還有另一個傢伙在,他是個瘦得皮包骨頭,值得信賴的老頭,叫吉本斯,正在角落裡打瞌睡,膝蓋上放著一本關於西部蠻荒時期的小說,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他倒沒受熱浪的干擾,也沒被樓上醫務室里(那裡至少得高上10度,我希望珀西·韋特莫爾會很受用)的咕噥聲、撞擊聲,以及間或的罵人聲吵醒。我也沒叫醒他,只是繞著走到了L形屋子較短的一側,報紙就放在那裡。雖然狄恩說報紙還在,我想它們也許和電扇一起都已經沒了。不過,它們還在,而且關於狄特里克雙胞胎的事件也很容易查找。那是頭版新聞,案子是六月犯的,審判是在八月末到九月。

我馬上忘記了炎熱,忘記了樓上的撞擊聲,還有老吉本斯氣喘吁吁的鼾聲。想到那兩個九歲的女孩子,想到她們滿頭蓬鬆的金髮,還有迷人的鮑勃西雙胞胎 式的微笑,一旦和柯菲那笨重的黑糊糊的身體聯繫到一起,我就感到很不舒服,卻難以擺脫這種聯想。一想到他的體型,就很容易想像著他真的吃掉她們的樣子,簡直和童話書里的巨人一樣。他的所作所為真是太殘忍了,他沒有在河邊馬上被處以私刑還真是幸運。就是說,如果你覺得等著走過綠里坐進電夥計的懷裡是幸運的話。

這一切事情發生前70年,南方的「棉花國王」 被罷黜,之後悄無聲息。但是,三十年代以來,又出現了一點死灰復燃的現象。棉花種植園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們州的南部地區又有了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

克勞斯·狄特里克就是其中一家的農場主。按20世紀50年代的標準,他的地位不過比赤貧高出一級,可在30年代,他卻被認為是小康之家,因為在大多數月底,他確實用現金付清店鋪的賬單;恰逢銀行老闆從街上經過時,他也敢抬眼正視。他的農場宅屋乾淨寬敞,除了棉花,他還有兩樣東西:一群小雞和一些母牛。他和妻子養了三個孩子,霍華德十二歲上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柯拉和凱絲。

那年6月一個暖和的夜晚,那對女兒想要在屋邊一段圍著屏風的側廊上睡覺,大人應允了,兩個女孩開心極了。剛過9點,最後一道光線剛離開天際,母親向她們道了晚安,吻了吻她們。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兩個孩子,除去她們躺在棺材裡的那一次。那時,殯儀館的人已經把她們身上最糟的破損修復過了。

那些日子裡,農村家庭上床都挺早的,「飯桌底下變黑後不久,」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說的,而且還睡得很熟。當然,克勞斯、馬喬里,還有哈維 ·狄特里克在雙胞胎遇害的那個晚上也睡得很熟。的確,克勞斯本來差不多該讓鮑澤給叫醒的,就是家裡的那隻又大又老的雜交牧羊犬,如果它真叫了的話,不過鮑澤沒叫,而且再也不會叫了。

第一縷曙光亮起,克勞斯起床去擠牛奶。走廊在房子的一側,離牲畜棚有一點路,克勞斯從沒想過去看看女兒。鮑澤沒有跟著他,這也沒引起他的警覺。母牛和小雞們在那隻狗眼裡差不多,它都非常藐視,幹完雜務後,它還經常躲在牲畜棚後面自己的窩裡,除非有人喊它……而且還得大聲地喊。

丈夫在儲藏室穿上靴子,頓著腳向牲畜棚走去,大約15分鐘後,馬喬里下樓了。她開始煮咖啡,接著把熏肉放到油鍋里。咖啡和肉的混合氣味把哈維從頂樓的房間里勾了下來,不過睡在走廊上的女兒們沒過來。

母親邊讓哈維出去叫她們過來,邊把雞蛋打在熏肉的油脂上。早飯一吃完,克勞斯就會讓女兒們出去拿新鮮的雞蛋。除非那天早上狄特里克家不吃早飯。哈維從走廊上回來,面色刷白,原本睡眼惺松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

「她們不見了,」他說。

馬喬里來到走廊上,最初她很惱火,倒不太警覺。她後來說,她覺得,如果她真推測一下的話,女兒們準是決定趁曙光去散步摘花了,女孩們都差不多的愚蠢。可剛看了一眼,她就明白哈維為什麼臉色慘白了。

她尖聲叫喚著克勞斯,是尖叫,克勞斯從崎嶇不平的路上拚命跑著趕過來,靴子被裝得半滿的牛奶桶濺得發白。他在走廊里發現的東西會讓最膽大的父母都雙腿打顫。女孩們本該用來在夜裡避寒裹體的毯子被扔在一個角落裡,屏風門上部的鉸鏈被拉開了,門向外朝庭院方向懸著,晃晃蕩盪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毀壞的屏風門外的階梯上,滿是血跡。

馬喬里求丈夫別獨自一人去尋找女兒,如果非得去,也別帶上兒子,可是她說什麼都沒用了。克勞斯從儲藏室里拿出短獵槍(這槍本來擱在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們拿到),又把本來留著要在哈維7月生日給他的點22口徑手槍交給兒子,兩人立刻出發,絲毫不理會在尖叫哭喊著的女人。那女人擔心的是,如果他們遇上一夥遊盪的流浪漢,或是一群從拉杜克那邊的農場上逃出來的兇惡黑鬼,該如何是好。對此,你也知道,我認為男人們是對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還有些黏,還是殷紅的,並沒有黑成血干透時的樣子。誘拐發生在不久前,克勞斯肯定認為女兒們還有生機,而他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

他們倆誰都不會跟蹤,他們是農夫,不是獵手,他們在狩獵季節進入樹林跟蹤浣熊和鹿,是因為要得到那個預期目標,而不是出於愛好。房子四周的庭院雜亂不堪,滿是塵土,遍布著橫七豎八的腳印。他們繞著牲畜棚,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鮑澤這只不好咬人卻好叫的狗沒有報警了。狗窩是用造牲畜棚餘下的木板做的(上面還有一塊標示牌,清清楚楚地寫著「鮑澤」,掛在正門彎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張報紙上看到了有關它的照片),鮑澤半個身子露在窩外,半個身子在裡面,脖子上的腦袋被人最大限度地擰折了過來。只有力量巨大無比的男人才能對如此龐大的動物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事後公訴人對約翰·柯菲的陪審團說的……然後,他久久地、意味深長地看著體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辯護席後面,雙眼低垂,穿著一條州里給買的全新的帶兜工裝褲,連人帶褲子都是一副該詛咒的樣子。在狗的身旁,克勞斯和哈維發現了一小塊環狀香腸。他們的推論(很合理,對此我毫無疑問)是,柯菲先用吃的來籠絡這條狗,當鮑澤開始吃最後一點東西時,他就伸出雙手,憑巨大的腕力一擰,折斷了狗的脖子。

牲畜棚遠處是狄特里克家的北牧場,那天沒有奶牛在那裡吃草。沿牧場的對角線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路,它清晰可見,被清晨的露水浸濕了。

即使在幾乎要癲狂的狀態下,克勞斯·狄特里克最初還是猶豫著,是否要追尋下去。這倒不是怕那個或那伙帶走女兒的人,而是擔心會走上誘拐者的反路……生怕在這節骨眼上恰恰走錯了方向。

哈維從庭院外的灌木叢里拉出一條黃色棉布,了斷了他們進退兩難的困惑。後來,克勞斯坐在證人席上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塊布,當他一認出是從女兒凱絲短睡褲上扯下的一片時,就哭了起來。20碼開外,在杜松灌木突出的針葉上,他們看到掛著一塊褪色的綠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面料,她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和父母親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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