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Week 3:新社會

根據社會學家韋伯的定義,一個國家/政權,無非就是「暴力的壟斷者」。

龍哥沒讀完中三,什麼叫「社會學」都不知道,但他很明白這道理。二十幾年的江湖經驗,教會他一切。

201X年8月10日的下午。龍哥坐在石梨貝水塘岸邊乘涼。他脫掉了花襯衣,露出胸口一雙顏色變淡的飛鷹紋身,嘴角叼著薄荷煙,手裡握著牛肉刀,看著反射陽光的水面陷入深思。

他四十四歲,年輕時很自豪的肌肉已經開始鬆弛,肚腩因為每星期太多火鍋與啤酒而鼓起,染棕的頭髮則日漸呈現V字額。他還以為自己以後都不用再拿刀幹活。想到這裡不禁苦笑。

自從三星期前「大關機」開始,全香港停電、停水、通信交通斷絕、政府失蹤、邊界封鎖……市面的打砸搶掠還沒有出現之前,龍哥已經很敏銳意識到:

——這種混亂,不就是蠱惑仔的世界嗎?

在他的職業里,沒有比「疊馬」更重要的事。「大關機」發生時,他幸好就在旗下小巴站頭,為了節省手機費,那兒的手下一向用無線電對講機工作;手機網路失靈後,他仍能用對講機聯絡到十幾人,並命令他們盡量把旺角區內的自己人都找回來。

「愈多人愈好!還有,一定要拿架生!」

於是當其他江湖大佬都無法應付這突來異變時,旺角鼎鼎有名的「雙鷹龍」,已經聚集了門下過百人,而且全部有武器!

龍哥拋掉已抽完的煙頭,從石頭上站起來伸個懶腰。

毒辣的陽光底下,他的手下毫無怨言地工作。他們用人手一桶接一桶地打水,倒進大鐵桶里,再用手推車運到停在馬路的貨車上。

要管理這班「細佬」可不是易事。龍哥在江湖打滾已久,看通透人性,知道在這極端情形下,不能妄想靠幫會的傳統維繫手下——當人人都可能餓死時,還指望他們承認你這個「大佬」?

力量,才是最直接的訊息。龍哥第一次領著手下去搶超級市場時,故意先出手,拿個不相識的可憐蟲「祭旗」,一刀砍倒。

——龍哥上一次親自拿刀「劈友」已經是八年前的事。可是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他要手下們看得見他的「狠」。

這一刀非常奏效,百幾人就此貼貼服服——他們深信跟著龍哥,就能夠在這不明的局面里,提高自己的生存機率……

社會情況變了,但是「行蠱惑」的公式是不變的。無論何時都要看準人們最需要什麼東西,然後想辦法控制到手裡。

最初有些手下還笨笨地去「百老匯」搶最新出的iPhone 6,或者去「米蘭站」搶LV手袋,給龍哥狠狠責罵。

「還拿這些垃圾?要吃和喝的呀!還有汽油和急救藥品!」

更迫切的需要是水。龍哥第二步就來這個最接近九龍市區的水塘,將水運到市區內,苛刻地換取人們手上大量的糧食和必需品。

水塘範圍太大,要完全控制當然不可能,他下令一見到偷偷來水塘取水的人就要砍!雖然很殘忍,但沒有選擇——不增加別人來取水的風險,他運回去的水也就沒那個矜貴。百幾個兄弟再加上家人,幾百口人隨時會挨餓,可不是仁慈的時候。

龍哥把刀插進腰帶間,在塘邊的緩跑徑里踱步。他苦笑想:以我的商業頭腦和直覺,要不是家境窮,可能讀個什麼管理或者經濟碩士,然後在中環當個經理,或者自己當老闆,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

——可是今天看,走上蠱惑仔之路,反而又是一種幸運。真諷刺!

他看見山邊有幾條猴子的屍體。自從沒有人來喂飼後,馬騮山一帶已經常見這光景。不是餓死就是爭食打死吧。

——現在我們跟猴子也差不了多少……

手下已經差不多完成工作。龍哥隨著最後一輛手推車,走回馬路,看著他們把鐵桶搬上貨車。

「小心呀!縛好鐵桶,不要行到半路跌下來!」

這時卻有車聲在馬路遠方接近。

負責運輸和護送的近二十人,紛紛從三輛車子里拿出牛肉刀和鐵水喉來戒備。他們這些星期以來都已累積砍人的經驗,個個非常冷靜。

可是當看見來的是什麼車子時,包括龍哥在內都無法不臉色大變。

是警車。

龍哥還未搞清楚事情之前,那輛衝鋒車就停在前面十來尺外。車門打開來。

兩柄散彈槍和三柄左輪的槍口,對準龍哥等人。

「不用我多說吧?」警車的助手席有個男人下來,冷笑說。「車子、車上的東西、武器,全部留下。你們自己走回去。」

這男人一身便服,但卻戴著警帽。當然,帽子不是重點,腰間和手上的槍才是。

龍哥不發一言就拋下刀。他知道沒有反抗的餘地。是完全不同層次的力量。

——沒有掉命已經算好運。對方也許只是想省下子彈吧?

眾手下垂頭喪氣不敢哼一聲,展開痛苦的徒步之旅。

當龍哥經過警車時,剛才那男人又向他招招手。

「你這個做大佬的,應該比較明白事理……」男人拍拍槍袋冷笑:「不管社會怎變,有些事情仍是不變的:蠱惑仔,還是要怕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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