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回歸線

連接托利多與馬德里之間的M30公路,清晨一片寂靜。沒有半輛汽車經過的瀝青路面中央,幾隻早起的鳥兒停在白色的路線上休息。

遙遠的北方漸漸傳來車輪轉動和引擎怒吼的聲音。一輛運油車像長型坦克般從馬德里的方向馳來。公路中心的鳥兒驚散,各自衝上仍未亮透的晨空。

運油車離去。公路再度恢複寧靜。除了緩慢變化的天色外,時間似乎停滯不動。

公路東側有一條小小的支道,伸展入一片平緩無際的草原。朝陽從平原的盡頭處升起了一半。

一條孤寂無比的身影遠遠避開公路,在草原上踽踽獨行。步履有點蹣跚,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鴨舌帽,看來似是個上了年紀但身體仍然硬朗的老農夫。

他走到其中一片比較斜的草坡頂上,站在坡頂小路旁豎立的一塊木板前,俯視草坡下方一座倚著小樹林而建的牧場。

他托起帽沿,露出一雙哀愁的眼睛。

牧場中央的兩層高木屋窗戶沒有透出半點光亮。煙囪沒有冒出炊煙。牧場圍柵內原有的牛群都不見了。只是相隔四天,這座牧場便已失去了一切生活氣息。

康哲夫轉頭瞧瞧身旁那塊寫著牧場求售廣告的木牌。上面釘著一片寫著「已售」字樣的小木條。

——媞莉亞,是你把它買下來了嗎?

康哲夫緩緩爬下草坡,謹慎地走近牧場。千辛萬苦才逃到這裡,他可不想被牧場主人當作小賊以獵槍射穿身體。

他勉力攀過牧場外的圍柵。右胸一陣發痛。創口的情況不大好,費南迪斯神父給他的消炎藥又用光了。

康哲夫以輕細的步伐迅速走近莊園中央,抵達了木屋其中一面牆壁。窗戶內的窗帘都垂下了,完全看不見屋內的情形。

康哲夫摸索到屋後的小花園。那兒有一道小小的後門。是那種用信用卡也能夠打開的小門鎖。可是康哲夫身上如今連紙幣也沒有一張。

正在盤算如何打開小門時,門內傳來一把男人的聲音。

「是康先生嗎?」說的是英語。

康哲夫一瞬間整個人僵住了,立刻作出戒備的姿態。

「請進來吧。門沒有上鎖。」

身體的虛弱和傷痛,令康哲夫的思考能力比平日遲鈍了許多。然而往日在僱傭兵團染上毒癮的歲月中,他已習於在腦神經受到干擾的情形下作戰。他默想。對方的語氣不似帶有敵意。如果是警察、CIA或是「朔國」派來的殺手,也一定不會作聲示警。

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小門推開。

屋內一片漆黑,從空氣中殘餘的食物和油煙氣息,康哲夫斷定這是廚房。

眼睛開始習慣了黑暗之後,他辨出前面一張大餐桌後坐著一個人影。那人安靜地坐著,雙肘擱在桌上,兩手支著下巴。一個完全沒有攻擊性的姿勢。

「康先生,請關上門,比較方便說話。」

這次康哲夫聽清了:男人英語中夾帶著輕微的特殊口音。初次聽見的人絕不會察覺其中分別——除了日夜思念著媞莉亞的康哲夫之外。

男人那特異口音跟媞莉亞的一模一樣。

「你是『朔國』的人?」康哲夫把鴨舌帽脫下。

「我國的名字是『邁爾桑』。」男人按動了他身後牆壁上一個燈鈕。廚房天花板中央一個燈泡亮起來。「其意思就正如閣下所說:新月朔國。」

康哲夫打量眼前的男人:眼睛細小,雙眉十分稀疏,低而小的鼻子,膚色比一般東方人黝黑,一張毫無半點性格的臉孔,近似東南亞國家的人。一身黑西服倒是非常稱身。整體予人的印象是政府的中級公務員、汽車推鎖員或是會計所的職員,總之是那種不會吸引人多瞧一眼的類型。

康哲夫發現木桌上放著一件東西:曼多薩教授送給他的那本《朔月王國傳說》。書中央有那個洞穿的劍孔。

「媞莉安羅吉果然沒有看錯人。」那個男人說,「康先生真的能夠逃到這裡來。」

「你是說媞莉亞?她在哪兒?」

「她已經回到我們的地方。她十分安全,康先生可以放心。她回去的一切程序是我親自安排的。」男人目中透出自信。「媞莉亞的全名是雯羅·媞莉亞羅吉。『雯羅』這個姓氏是『歌』的意思,是我國古代一位王后的姓氏。在其後的大分裂時代,雯羅族也是其中一方割據的諸候,媞莉安羅吉正是其後代。」

男人指指桌上的書。「這些史事,在這本書上也有記載。」

「是媞莉亞吩咐你在這裡等我嗎?」康哲夫露出焦急的神情。這對他來說是罕有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歡把自己的情緒暴露在他人的眼前。

男人思考了一會。「也可以這樣說。她確實在臨行前這樣要求我。另外我們也有點事情要跟康先生談談。」

「你們不是要殺死我的嗎?」

「那只是一個可怕誤會。」男人微笑。「很抱歉令閣下受傷。但是我國當中有人擅自行動,錯誤下了格殺的命令。」

——殺死達奎也是誤會嗎?

康哲夫原本想這麼說,但覺得眼前不是提出這種問題的時候。「貴國要跟我談什麼?」

「我沒有權力與康先生談這件重要事情。」男人神情非常嚴肅。「我叫哥喃漢 ,只是我國一個小官吏而已。我的任務只是把康先生帶回我國的首都,與我國最重要的人親自會面。」

「憑什麼要我跟你回去?」

「媞莉亞在那兒等著你。」

康哲夫像被一下子擊中要害。他沉默了好一輪。「你們相信我嗎?你們能夠確定我不是CIA刻意放走的卧底嗎?」

「CIA里也有我們的人。」哥喃漢說。「康先生,你已不容於美國政府。即使你把現在所知的一切告訴他們,對我國造成的傷害也不大。就是現在把我抓給CIA也沒有用。我持的是馬來西亞護照,名字叫『吳文芳』,職業是傢俱商人。你不會找到其他線索,也不會再見到媞莉亞。」

康哲夫拉出哥喃漢對面的一張木椅子,坐下來低頭沉思。

「康先生。」哥喃漢整整領帶結。「假如你想再見媞莉亞,便沒有其他選擇。」

康哲夫把眼睛埋在雙掌中。「我們什麼時候起程?」

哥喃漢釋然一笑。

「不用焦急,康先生。現在你最需要的是一個好醫生。」

在法國西南部港埠波爾多一間隱秘的私人醫院療養的兩個月期間,康哲夫完全沒有刮鬍子,如今一臉漆黑濃密的鬍鬚改變了他整個臉形。

把原本整齊得如企業行政人員般的髮型理成軍人似的短短平頭後,哥喃漢替他拍照製作假護照。康哲夫一眼看出造這本新加坡假護照的是一流高手。裡面蓋上了好幾個國家的入境簽證。

康哲夫就以這本名叫「王永波」的護照從巴黎戴高樂機場出發往泰國曼谷,再南下印尼,東渡巴布亞新畿內亞,進入南半球的紐西蘭。

早在紐西蘭首都威靈頓等待他的哥喃漢又為他安排了另一本護照。「朔國人」的安全措施令他嘆服。

這次康哲夫以澳洲華僑「劉偉明」的身份出發,到夏威夷檀香山休息了五天。在黃昏的威基基海灘上漫步時,一想到自己兩個多月前仍在地球的對面拚死逃亡,康哲夫興起一股奇異的感嘆。

飛機抵達加拿大溫哥華後,哥喃漢一如預料般在機場外等候他。接到手上的是一張長途公車的車票。

長途旅程開始令康哲夫感到厭倦。但是一想到媞莉亞的臉,他再次打起精神來,觀看車窗外毫無變化的風景。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平原,偶爾會經過附帶餐廳的加油站。經過山區公路時停下了兩次,都是因為路上擋著小群野生的山羊。

公車越過一輛MTB(多用途越野腳踏車)時,康哲夫不禁向那穿著斑斕緊身衣的車手多看幾眼。車手並沒有回看他,只是低著頭朝光禿禿的公路前方拚命踩著腳踏。不一會腳踏車便化為一顆小小的黑點,被遠遠拋到後頭。

到達加拿大東岸多倫多時已是八月末。頭髮長了一點,不過仍是野和尚般的平頭,與護照中那個「劉偉明」沒有兩樣。

當哥喃漢吩咐他循陸路南下美國波士頓時,他猜測已開始接近目的地。否則哥喃漢不會要他冒險越過美國本土的海關。

在長途公車上,康哲夫已充分練習過澳洲口音的英語——他在僱傭兵團時接觸過不少土生澳洲人,這項工作並不太困難。

關員被他明顯的口音瞞過了,何況他也在夏威夷出入過一次。

七個小時後,哥喃漢也隨同到來。他以汽車接載在機場等候的康哲夫。

車子在市中心兜轉。

「把你的護照交給我處理。」坐在駕駛席的哥喃漢向后座上的康哲夫說,「你身旁那個紙袋,裡面全是你需要的東西。」

康哲夫把護照交給哥喃漢後,打開那淺棕色的普通購物袋。一個皮夾。一疊美金鈔票和十幾枚零錢。鈔票全是舊的。另外有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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