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紅蠍刺青

只有兩座位的淺藍色迷你型小汽車,在晚上十一時多穿過馬德里市的心臟——「太陽門廣場」。

小汽車走得不快。深夜街道的交通仍然繁忙。

坐在助手席上的媞莉亞好奇地望向車窗外。

林立於街道兩旁的各式餐館、酒吧、咖啡室依舊燈火明亮。遊人密布,在店門和人行道穿梭進出。

汽車偶爾在指揮燈前停下時,媞莉亞清楚看得見酒吧內擠滿了酒酣耳熱的顧客,還有正忘我地演奏的樂師,和在桌子間鑽來鑽去的侍應生。

縱使隔著玻璃窗,她彷彿仍聽聞他們熱烈豪快的對話,碰杯痛飲的清脆聲音,當然還有熱情奔放的西班牙旋律。

她轉頭瞧向握著方向盤的康哲夫。

「都快要午夜了,街上還是那麼多人跟車子。」

「對於馬德里人來說,如今才是晚餐剛結束的時刻呢。」康哲夫微笑。「馬德里一天的劃分方式,跟世界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怎麼說?」

「馬德里人的午飯時間大概由下午二時至四時才開始,這一頓最少也吃兩個鐘頭,不到下午六時是沒有人回去工作的。」康哲夫扭動方向盤,車子往左轉入另一條較寬闊寧靜的大道上。

他續道:「晚上九時半至午夜是他們的晚飯時間,不過之前也會喝一杯下班酒,來一點小吃。至於迪斯可舞廳或搖滾音樂酒吧的高峰時段,則非到次天凌晨二時不會開始。」

「哇!」媞莉亞兩眼依舊望向車窗外。大道旁的景物已變成中世紀風格的古典建築:又尖又高的塔樓、粗壯的大理石柱、矗立廣場噴泉上的銅像……「那麼他們什麼時候睡覺?」

「天曉得。」康哲夫加快了車速。「總而言之,在主要的卡斯特拉大道上,凌晨三時的交通與下午三時的情形毫無分別。」

車子進入了市廣場地帶,這兒是馬德里酒吧與小吃店最集中的一區。馬路上擁擠得多,車子行進速度慢了下來。

「據說馬德里全市有超過八千家酒吧,大約每六百個居民便有一家。」康哲夫在等候指揮燈變成綠色時說。「據說馬德里一條街上的酒吧數目,比整個挪威還要多。」

媞莉亞終於放棄了觀看,把背項倚到座椅上。她穿著純白色的絲質襯衫跟牛仔褲,襯衫下擺沒有卷到褲腰裡,任其瀟洒地蓋在外面。

「老實說,馬德里人這種生活方式很是懶惰。」康哲夫瞧著身旁的她說。

「不。」媞莉亞露出小而潔白的牙齒微笑。「他們是太熱愛生活享受而已。也許是受到東方文化影響而產生這種浪漫的價值觀吧。」

「對的。」

「哦?」

「西班牙分別曾被腓尼基人、希臘人、羅馬帝國和西哥德人統治。」康哲夫說。「到八世紀篤信回教的摩爾人從北非而來征服西班牙多地,直至十五世紀末才徹底敗亡。就是這段時期,摩爾人把伊斯蘭文化帶來了。還有血統呢。看看許多西班牙人,不論頭髮、皮膚跟眼睛的顏色都比其他歐洲人深。

「說不定連美洲阿茲特克族的古文明也對西班牙人產生影響呢。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肆意蹂躪時,也不免受到鮮烈的古印第安文明熏陶……」

「於是也就培養出現代西班牙人這種熱愛享受的性格嗎?」

「大概是吧。西班牙曾是十六世紀的『海上霸王』,擁有最龐大的殖民帝國。但多年以來,把持財政的貴族就是只愛享受,專註於掠奪、收藏稀有寶物和藝術品,忽略了工、農業的投資,導致西班牙向歐洲鄰國欠債累累,經濟陷入泥淖。最後在一五八八年五月,西班牙向稱『無敵艦隊』的一百二十七艘戰艦被英國艦隊擊敗,一代霸權從此衰敗。」

「這也活該。」媞莉亞神色變得凝重。「我在想:他們只是為了自己享樂,多少印第安部落被殘酷地摧毀、奴役?是滅族啊!」

康哲夫發覺她語音有異。「怎麼了?」

「沒什麼……」他瞥見她眼角有些濕潤。

「這是沒辦法的啊。」康哲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世界上根本沒有永遠屹立不倒的文明。」

「包括我們現在的文明嗎?」

康哲夫凝視前方已變得疏落的長街。路燈有如帶著凄艷顏色的黃昏夕照。

「我也不知道。」康哲夫苦笑。

遼闊的草原上滲滿了露水的淡淡香熏。原來黑沉的穹蒼已漸漸轉化為海洋般的深藍。一層淺灰色的雲霧凝留在極處的地平線上,趁著曙光未露之際作最後的安眠。

康哲夫與媞莉亞相擁,躺在一片平緩的草坡上。鳥語打破寧靜,間歇的啁啾在風中遠揚。

康哲夫感覺到,媞莉亞嬌小的身軀在他懷中冷得如雛鳥般微微顫抖。他脫下西服外套蓋在她身上。

媞莉亞帶著朦朧欲睡的眼神,仰首親親他的下巴。「謝謝。」

「要回車上去嗎?」

媞莉亞搖搖頭。

「假如現在就是世界末日,那有多好。」

「為什麼?」康哲夫抱著媞莉亞瘦小的腰肢問。

「就這樣一直跟你擁抱著,躺在這片草地上……」她像夢囈般說:「……靜靜地等待黎明,直到地球歷史的盡頭……假如是核子大戰,就讓我們緊擁的身體一起化為塵埃……」

「就這樣死去,沒有任何遺憾嗎?」

媞莉亞像個孩子般咬著下唇,搔搔短髮,然後慢慢點頭。「有兩件事。第一是還沒有畫過一幅自己真正滿意的作品。」

「另一件事情呢?」

「還沒有聽完你上次說的往事。」媞莉亞把臉埋進康哲夫寬厚的胸膛上。「如果你願意,可以把它說完嗎?」

康哲夫原本微笑的臉僵住了。他感到有點冷。

「傷口勉強地結疤,只會在下面一直腫痛腐爛啊。」她的嘴巴貼在他胸前,語音有點模糊不清。「誠實地面對它吧。男人要哭的時候,便應該痛快地流下淚水來。」

強烈得閉起雙目仍能透過眼皮襲來的眩光。超越了聽覺的極限、彷彿令全世界也停頓了一秒鐘的隆然巨響。剛服用過毒品的康哲夫,對那一刻的記憶便只有這些暴烈的音影。

背項的劇痛把他從深遠的蒙昧中喚醒。睜開眼皮後,好久才再度習慣非洲的陽光。耳膜仍隱隱生痛。

背上插著六塊爆飛碎片的康哲夫,勉強撐起乏力的身軀。軟弱的雙腿感覺大地似在震動。

軍營已經「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大片焦黑的廢墟。散布的殘缺肢體上聚集著烏黑的蒼蠅。灼熱空氣中流漾汽油彈爆炸過後的嗆喉氣味。瓦礫下傳來微弱的呻吟聲。

——萊利!你在哪兒?

康哲夫拖起蹣跚的腳步,四處尋覓。

——萊利,你不會死。戰場是你的家。世上哪有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死去的笨蛋?不。連我這個只會吸毒的廢物也活下來了,你一定也活著。你在哪——

康哲夫的眼睛找到了答案。

一具無頭屍身的軍服上別著「第六空降連」的紋章,下面加縫了一個綉著「第四分隊」字樣的長方型小布章。再下方有兩條「V」字型的黑布橫杠,代表分隊長。

死屍右手上緊緊捏著一張照片,一角已被燒焦。照片上的美麗金髮女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道理可言?」康哲夫凝視已透出晨光的地平線。「敵方轟炸機來臨的時候,連萊利這種人都逃不過死神的呼召;而正沉醉在毒品藥力中的我卻生存到今天。」

離開軍部醫院後,康哲夫不但未有戒除毒癮,反而更習慣了注射止痛藥。

身體比前更消瘦的他還要面對三年多的兵役期。由於第六空降連的第四、第六分隊已在空襲中全滅,他被改為編配入第七分隊。

第七分隊有兩個別稱。在僱傭兵團的正式文件上,它被名為「特殊任務分隊」,除了它之外,只有專門保護重要人物的第一分隊和負責刺探偵察的第二分隊有此名銜。

第七分隊在軍隊中更廣為人知的另一個稱號是「蠍子部隊」。

康哲夫伸出左臂。暴露在晨風中的是前臂外側一個紅色的蠍子刺青。

媞莉亞凝視那個因歲月而變得色澤黯淡的刺青。簡單的赤色線條勾划出一隻靜靜伏卧的小蠍子。尖利的蠍尾彎成鉤狀。刺針般的蠍足四張。鋸齒狀的雙鉗呈弧形守在頭部前,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我以為自己已到過地獄最底的一層。」康哲夫以仍帶悸懼的眼神瞧向自己臂上的刺青。「誰知那兒下面還有更深之處。」

步進遠離其他軍營的「蠍子部隊」營房後,康哲夫有一種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的感覺。

疏落地點起蠟燭的營房內播放著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搖滾樂。暗室里煙霧迷朦,當中有康哲夫熟悉的大麻氣味。胡亂懸掛的吊床如熱帶雨林中垂下的藤枝。康哲夫蹲身越過時,踏破了地上一個空空的注射針筒。

空氣悶得令人作嘔。康哲夫全身冒出黏稠的汗。一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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