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黑色大陸·殺人機器

康哲夫已經記不起來:上一回與初次見面的女孩子造愛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酒店房間中一片漆黑。康哲夫清楚感受得到她輕輕呼在他赤裸胸膛上的溫暖氣息。

熟睡中的嬌小身軀緩緩有致地起伏。

他把右臂伸進雪白的被單里,溫柔但有力地撫摸她的肩背,讓她更貼近自己的懷抱。

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從前與他交往過的女子,不算多也不算少。大部分都上過床。然而每度激情發泄過後,他總是無法按捺一股急欲離開對方身體的厭惡感。

這種反應連他自己都覺得自私、可鄙,卻在努力嘗試多次後仍無法克服。有一段時間,他甚至為了逃避這股感覺帶來的內疚感,而婉拒了幾個投懷送抱的女孩。

此刻他卻情不自禁地緊擁著她。

假如不是怕把她弄醒,他還想更用力的擁抱她,撫摸她柔軟的短髮,親吻她溫暖的嘴唇……

「光聽我的聲音,想像不到我是這副德性吧?」

五個小時前坐在蘭桂坊「爵士俱樂部」里的康哲夫苦笑。他的確想像不到:僅及頸項的短髮直而柔軟;麻質的開領短袖襯衫加上洗得發白的藍牛仔布吊帶褲子;墨西哥式的黑色短皮靴。頸項、手腕和十指上一件飾物也沒有。

媞莉亞呷了一口黑啤酒,瞧瞧仍是穿著那襲深灰西服的康哲夫。

「不怕人家誤會你拐帶未成年的女學生嗎?」媞莉亞笑說。

「愛喝黑啤酒的女學生,我還是頭一遭遇見。」康哲夫淡淡回答。

媞莉亞咬住下唇,強裝出有點惱怒的樣子,但兩頰的笑窩已出賣了她。

康哲夫凝視她五官細緻的臉龐。酒吧間內的現場爵士樂隊奏出輕快的Big Band曲子,但他連半個音符也沒有聽進去。

——尖瘦的臉龐不算絕美。纖細的身軀也沒有誘人的曲線。驟眼看來的確跟那把帶著成熟魅力的沙啞聲線不大相配。但要是仔細觀察那紅潤柔滑的古銅色肌膚與貓一般的靈動眼神,卻不得不承認她是最適合那把聲音的主人。

「怎麼樣?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嗎?」

「……?」

媞莉亞指指放在桌上的礦泉水瓶。「你不喝酒的原因啊。」

「那是個漫長的故事。」

一陣沉默。

「不喝酒,你那雙火焰翅膀燒什麼燃料?水嗎?」

康哲夫笑了。「不用燃料。那幅畫動筆了沒有?」

「還缺背景的構思。」一提起作畫,媞莉亞的眼睛亮了起來,連說話的語氣也清晰了許多。「上回忘記問你。你從什麼地方跳下去?」

「瑞士的雪山。」

「果然是很棒的背景!」她歡喜得把半杯黑啤酒喝光。

「為了問背景的事,專程到香港來找我嗎?」

媞莉亞露出雪白的牙齒。「要不是知道你在說笑,這個玻璃杯子早已摔到你頭上。我討厭男人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語氣。」

「很遺憾。」康哲夫笑得更愉快。「我也是男人。」

「你不同那種整天想把全世界都弄到手的傢伙。我看得出。」媞莉亞向女侍叫了另一杯黑啤酒:「我不是說過嗎?你的眼睛……」

「畫家的觀察力果然比普通人都強。」

媞莉亞露出一副充滿孩子氣的自信表情,像是在說:「當然!」

「你不像日本人。」他們一直以日語交談。

「因為我根本不是。」

「嗯……Tilia是作畫的筆名嗎?」

「是真名字。原本比這個長得多。媞莉亞只是簡稱。怎麼樣?想知道我是什麼地方的人嗎?」

「你不說也沒關係。」

「真沒禮貌!」媞莉亞輕輕拍打康哲夫按在桌面上的左掌。「你應該說:『我很有興趣知道!』」

「我很有興趣知道。」康哲夫撫摸被打的手掌,強忍著笑。

「沒誠意!」媞莉亞的語氣非常認真。

剛把黑啤酒送上的女侍應給她這喝罵聲嚇得愣住了。

康哲夫再次凝視她那張表情豐富的臉龐。他發現她的眼珠竟在黑色中暗藏墨綠。

「我很有興趣知道。」他的表情也認真起來了。「真的。我真的想知道,哪一個國家有你這般可愛的女孩。」

「不用賣乖啦。」媞莉亞提起酒杯,仰首呼嚕呼嚕的一飲而盡。

她掏出一方純白的手帕,把沾在唇上的泡沫抹去。

「走吧。」她站了起來。

「去哪兒?」

她從座位下抽出隨身的軍用綠色帆布袋,朝著愣愣坐在椅子上的康哲夫,露出帶點狡黠的微笑。「跟我睡,然後我便告訴你我從哪兒來。」

「還沒有睡?」伏在康哲夫懷中的她再度恢複那夢囈似的語音。

「沒有。」康哲夫微笑垂頭,瞧著她在漆黑中睜開的一雙睡眼。眼珠上那層墨綠在黑暗中發出奇異的淡采。

「很舒服啊……」媞莉亞像貓兒般的嬌小身子在被單下輕輕挪動,細小但形狀姣好的乳房摩擦著他的胸膛。「可以繼續這樣躺著嗎?」

「好啊。我不累。」他像哄孩子般溫柔地掃撫她的短髮。

「還想知道嗎?」

「……?」

「我從哪兒來啊。」

「很想——不,應該說:『我很有興趣知道。』」

她噗嗤一笑,輕輕捶打他肩膊。

「不想說嗎?」

「不……只是……」她的笑容消失了,視線轉向天花板,思想一瞬間彷彿從黑暗中飄揚往遠方……「那是一個很奇妙的國家啊……!它很久以前已經存在,可是如今只餘下很少很少的人……」

「是個很小的民族嗎?」

媞莉亞點點頭。「小得說不出來……對不起……」

「有什麼對不起?」

「說了等於沒說……覺得受騙了嗎?」

「沒有。最少我知道了:像你這樣的女孩,世界上已經不多。」

她帶點激動地抱緊他魁壯的身軀。

「你知道自己說話有的時候很有意思,有時候又很氣人嗎?」她咬著下唇道。

「怎麼氣人?」

「總是那樣理智、冷冷的,極力掩飾自己真正的感情。」

康哲夫無言以對。

「只有內心軟弱或受過傷的人才常常那樣說話。」她撫摸他的胸膛。「看見這些傷疤,便知道你不是軟弱的人。」

康哲夫的身子微微一震。

「怎麼得來的?」她伸出手指,沿著他胸前一條從右腋直貫到心窩、隆起如蚯蚓般的傷疤輕輕划過去。「背項上也有七、八道吧……還有左臂上那個蠍子刺青……怎麼弄來的?」

「……」

「又是一個漫長的故事吧?我想聽。」

「好吧。」

康哲夫從床上坐了起來,扭亮床頭的閱讀燈。

「我殺過人。」

二十二歲的康哲夫憑著連教授也為之激賞的優秀論文,於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數學系畢業。夏季期間已決定以擔任教授助理的半工讀方式,繼續攻讀碩士學位。一條既平坦又光明的成功大道正在面前等待他。

母親的重病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經診定為某種罕見的心臟異常。主診醫師告訴康哲夫,除了進行人工心臟移植手術外別無生機。

——媽,你不能死!

康哲夫從不知曉誰是自己的父親。

母親多年來身兼父職,在紐約唐人街的洗衣店跟飯館咬牙幹活,憑著一雙細小的婦人之手,把唯一的兒子撫養成人。

年青的康哲夫還沒有機會向偉大的母親償還這一切恩典。

五年前母親擁有了自己的小型洗衣店;不久後康哲夫又取得了大學獎學金。本以為否極泰來,幸福的生活將從此降臨……

命運對待這對孤獨的母子是何等殘酷。

連畢業禮帽也沒有心情戴上的康哲夫,焦急地籌措昂貴的人工心臟移植手術費。

住院跟使用維持生命設備的費用,早已把醫療保險花得七七八八;就是把洗衣店頂讓他人,所得亦僅及手術費五分之一。

對一個年僅廿二歲的畢業青年而言,根本毫無足夠的信譽、地位跟社會關係來籌集如此巨額的一筆金錢。

唯一能協助他的人——劍術恩師顧楓,偏在此重要時刻獨自流浪修行,影蹤無覓。

隨著母親的生命力一點一滴地漸漸消失,康哲夫急得快要瘋了。

他想到犯罪。販毒。一次便夠了……

他尋找一些本已不再想見面的兒時朋友。有兩個在三年前一場毒品生意爭奪戰中,早已死於波多黎各人幫會的輕機槍之下;一個剛被裁定謀殺罪名成立,在新澤西州監獄服無期徒刑。

餘下好幾個「朋友」都教他失望而回。沒有任何販毒集團認為他們需要一個從無前科的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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