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六本木野花

康哲夫閑逛於新宿中央公園的遼闊草坪上。他眺望矗立在公園東面外的「高橋重工大廈」。從那高入雲際的三角形頂峰上,他彷彿再次目睹高橋龍一郎的森然劍光。

草坪四周樹木下的暗角隱約藏著一雙雙年輕情侶。舌尖相交的熱吻與趨時女裝底下的大膽摸索似在宣告,都市的慾望之風也吹到這幽靜的市肺里。

康哲夫戴回那副厚框平光眼鏡,從公事皮包掏出一具薄型的手提無線電話。

他挑選了草坪一處無人而空曠的地方,坐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揭開手提電話的摺疊式鍵盤時,他仍留神四方是否有人接近。

電話隨著手指的按動而發出生硬的電子音調。康哲夫每到一處出差,都可從當地美國使館人員手上取得一具手提電話,能直撥美國維珍尼亞州蘭格雷的CIA總部的防竊聽線路。此外,使館也能替他安排一輛汽車,還有手槍、煙幕彈、避彈衣等輕級自衛裝備。不過康哲夫討厭汽車,儘可能還是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他也從沒有要求配備任何攻擊性武器。

——他曾跟自己起誓:這一生絕不再殺人。

電話一如預料地等了許久才接通:「我是奧遜。」英語的男聲帶著事務性的生硬語氣。

「我是康。」康哲夫以英語回答:「你好嗎,夏維?」

「是康嗎?你在東京吧?」夏維·奧遜的語氣一瞬間緩和下來。「事情進行得怎樣?」

康哲夫瞄瞄公事皮包旁。裹在布囊下的長劍橫卧在草地上。「還順利。那件東西已到手了。能替我安排把它送到西班牙嗎?」

「交給使館人員便可以。」奧遜的聲音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自信與權威。

康哲夫也不大清楚,夏維·奧遜在中央情報中居於何職,只知道他隸屬反情報分部東亞組,距離CIA局長大概五至七個階段。情報機關總是複雜得驚人的組織。

「從你的聲音聽來,還沒有什麼重大頭緒吧?」奧遜雖已身居管理要職,那股「情報員式」的嗅覺仍是非常敏銳。

「嗯。」康哲夫回答,隨手從皮包中抽出一張相片。稀微月光之下,照片中那道翻出壞死喉管組織的傷口更形凄慘詭異。

「連高橋也看不出來嗎?」奧遜說。「也好,起碼這一點跟你的推論吻合。」

「不要對我寄望太大。」康哲夫說。「還有其他專家呢!」

「沒有一個有用的傢伙。」奧遜笑說。「湯馬斯那老頭還在堅持他那套『機械驅動』理論,又說正在研究把兇器的什麼『感應機制』複製出來。Shit。不知又要浪費多少錢了——白宮正要削減情報機關開支呢。」

「他仍然不相信人類揮劍也能達到那種速度嗎?我應該帶他到東京來看看。」

「那老頭對人體潛能一無所知。」奧遜憂慮的說。「現在只有靠你了。」

「我覺得有關的線索資料還是不足……現場仍保持原狀嗎?」

「直至今年十二月——假如還沒有破案的話。你想親身去看一看嗎?」

「在去馬德里之前。」康哲夫說。

「不信任我們的搜證人員嗎?他們已經儘力了。另一件重要的物證就是他們找出來的。」

「是那塊紙片嗎?」

「對。」奧遜從地球另一面透過電話長嘆一口氣。「就是發現了那塊紙片,我才支持你循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

「多謝。」康哲夫把那張照片放回皮包內。「我也不想令你失望。畢竟這是我兩年來唯一的任務。我不想白拿華盛頓的薪資。」

「康,努力的同時也要小心些。不要走得太近。你不是行動組的人員。」

康哲夫無言。

「還記得你在這裡說過的那句話嗎?」奧遜繼續說。「『有機會真想與這麼厲害的劍手見面。』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絕對不可以。不要嘗試接觸那傢伙。一取得證據便要向我報告。明白嗎?」

「是的。」

談話結束後,康哲夫再次仰視劍鋒似的「高橋重工大廈」。

——很美啊……

把那柄奇怪的長劍交託到位於赤阪區的美國大使館,安排了付運往駐馬德里使館的手續之後,康哲夫坐計程車到六本木區。

他下榻的旅店就在六本木。

六本木堪稱東京的「外國人區」,這兒外國餐館與酒吧林立,是吸引極多崇洋青年的高消費地帶。

康哲夫遊走於燈紅酒綠的夜街上,腦際沒有絲毫睡意。蘭格雷那邊現在大概是早上十時吧。

康哲夫脫下平光眼鏡,用手帕拭去鏡片上的灰塵。

鏡片反射出海水蕩漾般的詭異藍色光彩。

康哲夫抬頭,尋找發出那股誘人藍光的源頭。

一個寫著「Sleepless」(無眠)的淡藍霓虹招牌,懸掛在前方一幢大型商廈的三層樓高處。緩緩變幻的蔚藍色彩,像從海面反射而來的月亮光華,透出吸引每個獨行者的誘惑氣息。

海……康哲夫心頭湧起一股溫暖的感覺。就像許多男孩子一樣,少年的康哲夫也曾狂熱地嚮往海洋。

陽光下帶著鹹味的清冽海風……雙腳踏在甲板上那股浮沉飄蕩的無拘感覺……彷彿蘊藏天地間無限奧秘的水平線……

男孩子長大了,居住在遠離大海的地方。有死去的親人,血管里流著悲哀的記憶。

殺過人,也差點給別人殺死。今天這個提著公事皮包走在東京六本木街道上的三十二歲男人,卻沒有忘懷少年時那個海洋的夢。

——海……

康哲夫不覺步進了大廈的玻璃大門。

浮在礦泉水上的冰塊緩緩融解。水晶玻璃杯子裹上形狀不規則的水紋,靜靜站在桌面上。

康哲夫仰視黑夜裡的稀微星光。位於大廈頂層的Sleepless酒吧,整幅天花板都以透明纖維玻璃建造,寬廣的穹蒼一覽無遺,予顧客一種身處室外的舒暢感覺。

酒吧內的色士風手獨奏爵士樂曲,是Duke Ellington的《Solitude》。寂寞音符透過揚聲器均勻飄散到酒吧每個角落,音量恰到好處,既不妨礙顧客談話或獨自沉思,又不至聽不清楚那情調濃厚的旋律。

很棒的地方啊,康哲夫想。難怪一杯礦泉水也要賣兩千日圓。

康哲夫脫去眼鏡,解下了領帶,在皮沙發上盡量放鬆四肢,眼睛仍不離上方那片晴朗的夜空。

他苦笑:在資本主義的都市裡,想真正偷閑休息一下也要花錢……難道這就是人類追求了幾萬年而終於得到的「幸福」生活方式嗎?溫室效應、愛滋病、精神分裂、家庭制度土崩瓦解……這些都是「幸福」的必然代價嗎?

輕細的電話鈴聲響起了。

康哲夫凝視放在面前玻璃桌上那具外型典雅的仿古電話。卧在黑色金屬機體上的木柄話筒隨鈴聲微微顫動。

「真的響起來了……」

Sleepless酒吧的特色是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具這樣的電話。顧客可以透過電話向櫃檯叫來飲品及小吃;但這些電話更重要的功能是全部互相接通,客人可以撥號與任何一桌的人談話,而接電話者卻不知道是哪一桌打來。這純粹是方便都市單身者「狙擊」獵物的遊戲吧。

——很聰明的噱頭……口袋裡有錢卻又寂寞的人實在太多了……

康哲夫向店內四周掃視。酒吧間非常大,大概有三、四十張桌子,此際已幾乎全滿了,佔大半都是像康哲夫般孤身而來,其中男女顧客都有,不少已把電話話筒放在耳邊。

「是誰呢?」康哲夫沒有發現特別顯眼的人。都市人的臉孔和背影總是大同小異。

桌上的電話仍舊響著。

康哲夫略猶疑了一會兒,終於把話筒拿起來。

「你見過綠色的花瓣嗎?」

話筒傳來一把略帶沙啞的女聲,以日語詢問。

「什麼?」康哲夫感到一陣混亂。

「綠色的花。花瓣呈翠玉瑕紋般的深沉綠色。花蕊卻是鮮黃色。」女聲帶著一股夢囈般的奇幻語氣。康哲夫聽得出,那並非地道的日語,可也十分流利。

「沒有……世上有綠色的花嗎?我好像聽說過,中國有一種綠色的菊花,我可沒有見過。」

「不,不是菊花。是一種野生的花……許久、許久以前曾經盛開在某處大地上的一種野花。」女聲顯得越來越模糊了,忽然間又像從夢囈中清醒過來,以非常親切、活潑的語氣問:「你喜歡它嗎?」

那語音間迅速而奇異的轉變,令康哲夫微覺驚訝。他再次掃視店內。似乎沒有一個拿著話筒的女子具有這般奇妙的氣質。

「你喜歡嗎?」女聲再一次詢問,彷彿真的很急切想知曉真實的答案。

「不知道。」康哲夫只能這樣答。「我根本沒見過——」

「太可惜了……」她嘆息。「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這兒只有你一個人會真正喜歡這樣的花。」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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