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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裳還清晰記得,就在大前天,她是多麼狼狽地從美術館裡逃出來。要不是正巧碰上了費城,她就那麼直挺挺摔在地上了。

這麼難堪的經歷,讓她現在只要看見美術館的大門,心裡就會湧起強烈的羞恥感。

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在很長的時間裡,都不會再來這個地方,直到時間把心裡的記憶磨成一片薄影。

所以,走進達利展館門口的時候,韓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窘迫感依然存在,而且把她的臉燒得發燙,彷彿正在欣賞達利作品的那些參觀者,和大前天是同一撥人,都曾目睹了她的失態一樣。但同時,她還有些喜悅。韓裳知道自己時常會反應過度,一個心理正常的人,負面情緒的強度不會這麼大,持續性也不會這麼久。她終於試著開始不再閃躲了。面對痛苦總是能讓人成長。

一尊泛著淡金色光澤的青銅雕塑立在達利展館的入口。韓裳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上次來的時候,這尊《燃燒中的女人》並沒有引起她太多的關注。

這個面目模糊的年輕女人穿著一件由火焰織就的衣服,她的左腿和胸腹布滿了一個個抽屜,她的上身後仰得厲害,叉子從火袍的尾部升起來,正好托住女人背部突起的棍子。

這是件充滿隱喻的雕塑,達利所有的作品都不例外。弗洛伊德解釋抽屜是女人隱藏性慾的象徵,火焰也往往意味著賦予女人性愛的衝動,托住棍子的叉子對性的暗示則更加明顯。

韓裳覺得這個站在火里的女人就像自己,當然,與性無關。超現實主義永遠不會只有一種解讀。

抽屜鎖著女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對弗洛伊德來說,這個秘密就是性,對韓裳來說則是另一些東西。可是達利雕塑上的抽屜並沒有緊鎖,而是微開著,意味心裡的秘密就要公諸於眾。對這樣的現實,她似乎還有些抗拒,右手輕掩著嘴,左手向前伸出作勢要阻擋什麼。可是背後的叉子牢牢支撐著,讓她無從閃躲,腳下的火焰又炙得她沒法就此止步不前。

這分明就是韓裳現在的狀態,抗拒,卻還是來到了這裡。許多的秘密,也許就要慢慢揭開。

從來沒有看哪次展覽給過她這麼直接的衝擊,強烈到讓她產生幻覺併當場眩暈。藝術家的作品都附著他的精神,而達利創造出來的那些扭曲的、怪異的、神秘的東西里,有某些特質直刺入了她內心,扎進她一直不願面對的精神內核里。

今天她來到這裡,就是下定了決心,看看達利到底會帶給她什麼。上一次她已經感覺到了,在自己都看不透的內心濃霧裡,有東西和達利的精神產生了共鳴,它們有著相同的頻率。現在,她隱約又覺著了,它正要破繭而出。

《燃燒中的女人》就像一個標誌。停在它面前,韓裳還只有些模糊的預感,跨過它,進入前後左右都是達利作品的展廳,世界立刻就不一樣了。名叫達利的怪異力量在這個世界裡橫衝直撞,她甚至每走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比起上一次,她受到的影響更厲害了。韓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別人沒有兩樣。達利的能量在她面前洶湧咆哮,周圍所有人都一無所覺。

和上次來時相比,今天的人要少一些,但僅有的幾張長椅也都已經有人先坐著了。韓裳想趕緊先找一個支撐點,她走到一根粗大的圓型立柱旁,伸出手,用儘可能自然的姿態,扶在柱子上。

就在她的右邊,是達利的另一件青銅雕塑《蝸牛與天使》。一個振著雙翅奔跑的天使站在蝸牛的殼上,由矛盾而帶來的怪誕張力每個參觀者都能感受到。

解說小姐正在向一位年長者解說這件作品:蝸牛在達利的藝術世界裡佔據了很重要的位置,因為它反映了達利的精神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學。這件作品,起源於達利去拜訪弗洛伊德時,在屋外看到了一隻掛在自行車上的蝸牛,由此他聯想到了一個人的腦袋,那就是弗洛伊德的腦袋。

韓裳向蝸牛的殼看去,這像弗洛伊德的腦袋嗎?

乍看上去,這就是一個普通的蝸牛殼,和人的腦袋除了形狀一樣是圓的之外,並沒有多少相同之處。可是,當她的目光落在蝸牛殼表面的螺旋圖案上,就不由自主地被那一圈一圈向內旋去的線條吸住。花紋開始轉動,變成了一個湍急的旋渦,整個世界都被向內扯動,包括韓裳。

旋渦慢慢消散的時候,韓裳看見了一張躺椅。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幻覺,但這次,她並沒有急著掙脫,而是試著看清楚她身處的這個幻境空間。這個地方,她似曾相識。

躺椅上有人,但只能瞧見他的後腦勺。這個人和躺椅好像合為了一體,散發出一股衰敗的暮氣。花白的頭髮凌亂著,沒有生機,像個假頭套。

她努力想要跑到躺椅前面,看看這個人是誰,但是視角並不完全受她意志的控制,她開始看到一些別的東西,一些其他的人。

熟悉的感覺再一次降臨,韓裳想起來了,她曾經夢到過這個地方的。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看見了茨威格。

依然是上次在夢裡見到時的裝束,襯衣、褲子和微微低著的頭,一模一樣。這次她看得更仔細了,連眼角的皺紋都沒有放過,茨威格已經上了年紀,肯定有五十歲了。

她仍然聽不見茨威格在說什麼,她覺得這很重要,但就是聽不見,一切就像在放默片。實際上,茨威格並沒在說話,他的神態更像在傾聽。

房間很大,但沒有陽光,窗帘是拉上的,很嚴實地把內外隔絕開。這似乎是個秘密的聚會。是的,聚會。韓裳知道,房間里並不止兩個人。

這是在歐洲吧,屋裡的陳設打掃得很乾凈,但韓裳能看出上面蒙著歷史的塵灰。這一幕距離今天有很長時間了,至少也將近七十年。因為弗洛伊德是在一九三九年死去的。

韓裳突然因為自己這個判斷而吃了一驚。為什麼會想到弗洛伊德,他和這一幕有關嗎?那個睡在躺椅上,只露出半截後腦勺的死氣沉沉的老人,就是弗洛伊德嗎?她想了起來,是因為那個蝸牛殼,眼前才出現了這些幻覺的。而且,弗洛伊德早年在維也納做心理醫生時,就是躺在一張躺椅上,和他的病人交談的,因為這樣可以和病人產生隔離感,讓病人能自如地把內心的話吐露出來。

視角不知怎麼一轉,讓韓裳看見了屋裡的第三個人。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猶太人,至少看起來是猶太人。和茨威格一樣的猶太鼻,上唇也留著鬍子。他的面容平靜,可是眼角卻不時抽動一下。韓裳不認識這個人,可是卻覺得他很熟悉,甚至比茨威格弗洛伊德更熟悉,怎麼會這樣呢?

是她的外曾祖父嗎?比她夢裡的更年輕些,下巴上的大鬍子也沒留起來。是他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對了,參加聚會的都是猶太人呀,弗洛伊德也是。這個特徵代表著什麼?韓裳剛這麼想,就看見了一個非猶太人。

這個坐在椅子上,疊起二郎腿,面貌英俊留著兩撇細巧鬍子的男人,是個西班牙人。他瘦削的身軀里蘊含著巨大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才把韓裳拉到了這裡。

達利的神情比先前那幾個人都自在一些,他的目光游移著,似乎現在正在說話的那個人,並不能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忽然之間,達利好像看見了本不應存在於這間屋子裡的韓裳,朝她望了過來,並且沖她詭異地一笑。

韓裳嚇了一跳,正不知該怎麼辦,卻發現達利消失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把空著的椅子。

疑似弗洛伊德的腦袋還露在躺椅上,茨威格和熟悉的猶太人也在,但是達利……那只是一把空椅子。

剛才那是幻覺嗎?哦不,自己已經在幻覺里了。

韓裳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真的揉了眼睛,居然在幻覺里能控制自己的動作了嗎?

當她放下揉眼的手,幻境如潮水般退去,她又看見了蝸牛。

韓裳知道自己並沒有沉浸在幻覺里很久,因為解說小姐和那位老人還在身邊不遠的地方。她正在為老人介紹牆上貼著的一組照片。

「這張照片是年輕的達利和布努艾爾的合影,布努艾爾後來成為享譽世界的電影大師,但這個時候,他和達利都沒有名氣。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兩個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正在合作搞一部電影,雖然布努艾爾是導演,但實際上達利的意見很大程度上左右了電影的進程。這部名為《一條安達魯狗》的短片後來引起巨大反響,載入電影史。這部短片有著強大的震撼力,以至於主演剛拍完影片就自殺了。」

韓裳突然打了個冷戰,她幾步走到解說小姐面前,問:「主演自殺了?」

「是的。"解說小姐肯定地點頭。

「能說得詳細些嗎,為什麼自殺?」

「呃……」解說小姐抱歉地回答,「我也不是太清楚具體情況,好像那部影片的主題就是關於青春和死亡的。或許是太人戲了吧。」她沖韓裳笑笑,繼續為老者解說其他的照片。

一個因為達利作品而死去的主演,和茨威格詛咒相區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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