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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你的論文進行得怎樣?我還蠻好奇的,你考察了哪些神秘現象呢?聽到什麼很棒的鬼故事嗎?"

向韓裳隨口發問的女人,正小心地用纖細的金屬叉叉起一個冰激淋球,放進鍋里的巧克力液體中靈巧地一滾,染上一層深咖啡色的外衣。她把叉子湊到嘴邊,輕輕吹著氣。泛著絲般光澤的巧克力流質很快凝固,成為包在冰激淋外的脆殼。她咬了一小口,舌尖迎上去,細滑的抹茶冰激淋和濃郁的巧克力融在一起,所有的味蕾都酣暢地綻放開來。

兩個女人正在拿哈根達斯新推出的冰激淋火鍋當上午茶,坐在韓裳對面的黃惠芸看上去要年長几歲,更有成熟風韻。可任誰都很難看出,她們之間的關係,實際上是一名心理系的研究生和她的導師。

「還沒動筆,正處在積累階段,鬼故事倒是聽過很多,你想聽哪種?」韓裳叉起一瓣彌猴桃,稍微蘸了點巧克力漿送進嘴裡,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可以啊,午飯以後吧。嗯,那就一點鐘,在我家吧,回頭我把地址發到你手機上。」

掛了電話,韓裳朝黃惠芸笑了笑,說:「這個電話是我正在接觸的一個案例,很特別。它讓我開始有了點新的想法,論文的結構和原本設想的肯定會有調整。」

「說說看。"黃惠芸的目光在一排各種口味的冰激淋球上打轉,選了個朗姆酒口味的挑在叉子上。

「說起來有點話長,還得要從茨威格開始講起。"

黃惠芸停下叉子,有些意外地問:「茨威格?是寫《國際象棋的故事》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茨威格嗎?"

韓裳點頭。然後她一邊享受著冰激淋火鍋,一邊講這個從茨威格開始的詛咒故事,彷彿把這件事,當成一味可以佐著冰激淋球吃的調料。

黃惠芸有點吃驚,她問韓裳:「他居然來向你求助,你給了他怎樣的建議?"

「我當然不會相信這是什麼詛咒的力量。於是是所謂神秘力量,那麼可能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後果。情緒的波動有時甚至是致命的,而高明的藝術又很容易控制人的情緒,我想在這方面找一個突破口。"

韓裳詳細解釋了她的想法,黃惠芸能看出,這位學生在說到她的設想時,罕見的有點興奮起來。 .

「我開始在整個藝術領域,尋找類似的案例。應該說我找到了一些相對應的例子,我正在試圖從這些例子里提煉出共性的東西,某些能明顯影響個體,進而在整個社會群體心理中產生廣泛影響的東西。下午費城要來找我,聽他的口氣,好像又碰到了什麼麻煩。我想和他多聊聊,一定還會有新想法冒出來,原先的設想會有修正。這個實例,肯定要成為我論文的核心,如果我的設想是對的……」

「如果你的設想是錯的呢?"黃惠芸突然打斷她。

「如果我的設想錯了?」韓裳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的導師。

「實際上……」黃惠芸想了想,「實際上,我並不贊同你現在的態度。"

「我的態度?」.

「或者說,你的立場。你是站在研究者的立場,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僅僅只是個案例。是這樣嗎?"

「差不多吧。"

「你對這件事作出一個判斷,這個判斷完全基於你的世界觀,基於你個人的認知,或許……還有一些更個人的因素。」

韓裳避開黃惠芸的眼神,挑了一個可可味的冰激淋球放進巧克力汁里。

「如果你真的是一個旁觀者,在某一本書上看到這個案例,你當然可以下一個判斷,一邊吃著冰激淋,一邊翻到下一頁,看看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這位女教授的詞鋒有時會變得很犀利,韓裳在這方面多少受了她的一些影響。

「可你不是旁觀者,你提出你的看法,而這樣的看法會直接介入到這宗還沒有結束,不知道結果的事件里,產生影響。費城不是自己送上門的小白鼠,他把你視作是研究神秘現象的專家,而你也答應了提供幫助。我建議你調整自己的姿態,試著和費城站在同一條戰壕里想問題。這是我對你的建議,生活並不是紙上的學術。」

韓裳默默地吃著冰激淋。

黃惠芸聳了聳肩,把一段香蕉蘸上巧克力送進嘴裡。

「或許是我在管閑事。」她說,「但我想那個費城現在的處境可能很糟糕,你應該把他視作一個向你求助的朋友,而不僅是個向心理醫生諮詢的病人。你的建議會對他產生重大影響,所以,不要太過輕率地下結論。」

「你覺得我的想法有問題?」韓裳開口說。

「我不知道,我不敢就這麼下任何判斷。實際上,關於這件事,你知道的還太少,而判斷又下得過快了。」

冰激淋球和各色水果慢慢減少,兩個人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中。

「哎,我說,你不會真的以為,心理學能解釋一切吧。」黃惠芸忽然開口問。

「它能解釋很多。"韓裳猶豫了一下,回答道。

「但絕不是一切。其實,我並不是很看好你做這篇論文,當你積累了足夠多的案例,恐怕你過於極端的看法,會導致你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如果你不故意忽略很多東西的話。」

韓裳不明白黃惠芸說的到底是什麼。

「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有個令你滿意的解釋。」黃惠芸說。

韓裳忍不住驚訝起來,她明白了,但她想不到,她的導師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很喜歡弗洛伊德,那麼,你知道弗洛伊德晚年時,他想法的變化嗎?」

韓裳慢慢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但是你並不相信?」

「我不信。"

黃惠芸笑了,她笑得和先前都不同,就像一個母親看著自己倔強的女兒。

「我信。」她說,「也許,當這件事情結束後,你也會相信的。」

27

從貓眼裡看見門外的費城時,韓裳就發覺他不對勁。

並不是臉色不好或雙眼無神這種明顯的表情,而是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陰霾中。恐懼、彷徨、沮喪這些負面情緒在他的身體里糾結纏繞著。

門開了,費城向韓裳笑了笑,很勉強。

「很少有女人的家裡這麼乾淨的,而且布置得很優雅。」他說。

「不用這樣恭維,看你的樣子,又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嗎?」

費城摸了摸自己的面頰,苦笑,「這麼明顯嗎?看來我不太擅於隱藏情緒。"

說到這裡,費城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才嘆到一半,他就發覺了自己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借著笑把剩下的半口氣掩飾過去。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情,只是我收到了一位德國朋友的回信。之前我曾經托他幫我查馬特考夫斯基、凱恩茨這幾個人的情況,結果證明,茨威格自傳里記載的事情,是真實的。」

「這該是意料之中的事吧,茨威格沒必要在自傳中說很容易被戳穿的謊言。」

「老實說,我先前還有些僥倖心理。」費城聳了聳肩,他想讓自己在韓裳的面前盡量顯得輕鬆些。

「可即便這些都是真的,你也不必這麼擔憂……你的劇本改編已經開始了吧,你在梳理人物心理和琢磨對話時,感覺自己有什麼異常嗎?"

「我感覺非常好,改編得很投人,速度飛快,出來的東西也很滿意,這算異常嗎?」

韓裳的眉角稍稍一蹙,費城以開玩笑的語氣這麼說著,可她卻覺得,他還有所保留。

「實際上,我一直在想你提出的設想,好像裡面漏洞很多。」費城沒讓韓裳疑惑多久,

「漏洞?"韓裳的表情看上去饒有興緻。其實她也漸漸意識到了,只不過這些漏洞由別人提出來,讓她在心理上產生了連自己也難以察覺的少許排斥。

「你所說的,藝術對人的心理乃至生理產生強烈的負面效應,這肯定是存在的。有種叫大衛綜合症的病,就和你說的非常像。」費城試圖盡量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

「是的,大衛綜合症,我知道這種病。典型的對藝術的欣賞導致生理系統的失控。而且我還找到了其他很多能和我的設想楣印證的例子,像『黑色星期天』,很多人因為這首樂曲自殺。」

「這首曲子我也聽說過,藝術的確有這種作用。可是,這種作用是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會體現的,只不過有的人受影響大,有的人受影響小。比方你聽了『黑色星期天』,肯定就沒覺得怎樣。"

韓裳笑了笑,沒接話。

「但是我這些天查了些資料,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也足以判斷出,《忒耳西忒斯》、《粉墨登場的喜劇演員》、《大海旁的房子》這些發生了主演死亡事件的劇目,並非在死亡事件發生後,就此停演。相反,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自己都間接提及,這些劇後來反覆演出多次,並且還在不同國家的許多劇院上演。為什麼除了首演之外的演出,沒有演員死亡呢?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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