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地

五月九日 凌晨三時十五分 摩蛾維爾

在摩蛾維爾鎮入口迎接他們的,是一隻給斬去頭顱的公雞。

它就掛在那個已生鏽的「歡迎進入摩蛾維爾」路牌上。從斷頭處噴撒的血沿著路牌的木樁流下,在街燈映照下凝結成深褐色。附近的草地上落下許多公雞掙扎脫落的烏黑羽毛。

里繪駕著車緩緩駛過那個路牌,感到一陣惡寒,也令她聯想起從網路上查到關於這個小鎮的歷史:

摩蛾維爾位處路易斯安那州東南部,距紐奧爾良市八十三公里,是個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偏遠小鎮。然而在兩百多年前的法國人殖民時代,這裡曾經擁有新大陸首屈一指的棉花田,其遺址仍荒棄留存至今……

一六六六年棉花田的非洲黑奴爆發暴亂,把園主迪·干提男爵全家及所有白種傭工共五十餘人殘殺,屍體扔入附近的穆努沼澤內。七日後殖民地軍隊進入平亂,把仍留在園內的奴隸全體處刑。

根據簡短的資料記載,當軍隊進入時,黑奴男女們仍陷在殺人後的狂亂狀態中,進行各種邪教儀式及淫亂雜交……

車子駛進了鎮中心。越是深入摩蛾維爾,里繪越是有一種陰森的感覺。拜諾恩還睡在后座。她很想喚醒他——這時候她最需要的是找個人來談話。可是她曾向尼克承諾過可以照顧自己。她強忍不安。

鎮內那幾條商店街一片死寂。絕大部分都關了燈,只有幾家的門前亮著昏黃的燈泡。街上看不見半條人影。

——不要害怕,這是正常的……現在是凌晨時分啊……這裡又不是什麼大城市……

可是她越來越感到不對勁。就在公車站前,一輛空無一人的「灰狗」巴士斜斜停在那兒。好幾片玻璃窗碎裂了。車廂里有燈光亮著,可是似乎無人理會。它就像被匆匆棄置在那兒一樣。

還有那邊的爵士酒吧,外頭有三張露天的桌子,上面還放著未喝光的啤酒瓶和吃剩的漢堡……

——不要再看了!先找到落腳的地方再說……

從網路下載的摩蛾維爾鎮內地圖她早已記在腦里——反正也不過是那幾條街道。她把轎車加速,朝著「棉花汽車旅館」駛去。

沿路還是看不見一個人。更沒有其他車子駛過。

她記得這條路會經過鎮警局。她一邊把著方向盤,一邊留神看著。

看見了。

這是里繪生平第一次看見居然有關了燈的警局。窗戶內漆黑一片。前門關閉著。

她不敢再想下去。腳掌猛踏加速器。

終於讓她舒了一口氣。那個閃動的霓虹招牌仍亮著。「棉花汽車旅館」。

車子駛入旅館內。停車場的空地上還是沒有人,只停著一輛車子,是輛很漂亮的吉普車。車子看來很新,也就是說不屬於這兒本地人。

——有其他的客人入住,看來這裡還算正常吧……

里繪把轎車停在與吉普車相隔一個車位的地方。關閉引擎後,她大大呼了一口氣。畢竟連續駕駛了好幾小時——而且都是在燈光不足的午夜公路上。她感到很疲倦。

「尼克,起來。去房間再睡吧……」

她回頭瞧向后座,這才發現拜諾恩早已不在。只有波波夫仍安詳地躺在那兒,以一雙瞳孔放大了的晶亮眼睛回看她。

里繪感覺頭皮在發麻。自進入摩蛾維爾後累積起來的恐怖感,似乎要在這孤獨時刻一起爆發——

「砰」地一聲,轎車前頭的引擎蓋子被什麼東西壓上了,在這靜得怕人的環境中特別響亮。

里繪無法按捺地尖叫,可是下一刻她卻呆住。

壓在車蓋上的是個金髮的女人。看不出是三十還是四十歲——因為一張臉全是浮腫和割傷。她俯伏在車蓋上與里繪近距離對視——那是絕望的求助眼神。

她卻發不出呼叫,因為她的嘴巴給塞入了一個公雞頭。

那女人突然痛苦地閉目,牙齒深深咬入那個雞頭,血水自嘴角淌下。她的身體劇烈地搖動起來,連車子也跟著一起晃動。

一個全身赤裸、壯碩的胸口滿是紋身的金髮男人正站在她身後,腰部以下朝著女人的後臀一記又一記地予以猛烈衝擊。

里繪既害羞又慌亂。她不知道是該奪門而出還是把車子發動——

一隻手掌急激地拍打她身旁的車窗,唬得她的身子幾乎從座椅彈起來。接著出現的是另一張男人的臉。跟車前那個強暴者同樣瘋狂的神情,整張臉都因亢奮而充血。這個男人伸出腥紅的長舌,在車窗上舔攪了一輪,遺下大片的涎漬,然後以充滿狂暴慾望的眼神盯視里繪的臉,吃吃地狂笑。

接著是另一個、兩個、三個……一個個同樣作機車暴走族打扮的健碩白人在車子周圍出現,從四面拍打車窗,還用靴子踢車身。轎車的搖動更加劇烈。

前面隔著擋風玻璃,那女人的臉扭曲著。

里繪拚命地拉著車門,不斷搖頭尖叫。

車子的搖動突然靜止。

四周男人的嚎叫也停止了。

那個正在施暴的赤裸男人,不知何故已軟癱在地上。

車子四周的暴走族惶然抬頭——

拜諾恩像一隻大黑鳥般蹲伏在車頂上。

沒有人看見他何時出現在那兒——正如沒有人看見他再次躍起的動作。

第一個來得及反應的暴走族,僅僅只是伸手指向拜諾恩,還沒來得及呼喊同伴,那條手臂已有五處同時骨折——包括那隻伸長的食指骨節。呼喊變成了慘叫。

第二個轉身逃跑。他的一把金色長髮卻給拜諾恩抓住。下一刻,那把頭髮已不屬於他——連同髮根的大片皮膚給硬生生撕下來。他抱頭在地上翻滾,彷彿給無形的火焰燒灼著。

最後一人總算來得及拔出插在腰帶上的左輪手槍。可是沒有用。那條右臂根本使喚不了。他用力想伸直肘部,肘部卻反而朝內彎曲。接著是手腕。

手槍變成對著他自己。槍口緊貼在太陽穴上。

拜諾恩的食指伸進手槍的扳機圈裡。

他的眼瞳里有一股寒冰般的殺意。

「不要!」里繪打開車門吶喊。「尼克!不要殺人啊!」

「尼克」這個稱呼像擊在拜諾恩心臟的一記槌子。

扳機卡動。零點三八口徑的子彈夾著煙與火自槍口噴射而出——

把那暴走族的右邊耳朵打碎了。

手槍飛跌,落到十幾呎以外。

聽見那個暴走族的慘呼聲,里繪這才按著胸前鬆了口氣。她再定下神來時,發覺拜諾恩已脫下其中一個暴走族身上的皮夾克,裹在車前的女人身上,輕輕把她摻扶起來。

「尼克,你沒有事吧?」

拜諾恩的面容有點古怪。似乎比未睡覺以前還要疲倦。眼皮浮腫,眼珠子充滿血絲,下巴突出密密的鬚根。

可是他的詭異笑容令里繪更擔心。

「我很好。」拜諾恩的眼眉高高揚起。「不,應該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感覺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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